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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名字對於一個人來說總歸是慎重的,也不知那日段雪城怎麽就有了為初次見麵的人取名的興致,更不知他姑姑段九卿怎麽就由了他。


  隻是這連日來,府中人隻見段雪城遵照段九卿的囑咐,帶著這位“貴客”在帝都四處賞玩,卻不見他真的為取名費過心思。而那女子也一味遊玩,樂不思蜀,似乎並不真的將取名一事放在心上。


  段雪城時常覺得,自己已經足夠了解她,可是又看不透她。


  這個麵容清秀的女子,眼眸裏全是少女的懵懂和孩童的頑皮,看似將一切都表現在了臉上,對於凡事都是無可無不可般的遷就,可細一看去,才驚覺自己根本就不曾透過這張懵懂的麵孔,卸下她頑皮的笑容,去了解她內心真正的想法。


  少女的眉目都像是由細筆勾勒出的,淡泊清雅有餘,卻總顯得單薄了些。這樣的麵容總是更容易叫人放下防備去心疼。可待你心中對她起了憐惜之意時,她又會猝不及防地以自己的狡黠給你一個下馬威,叫你好氣又好笑,真是慣不得,打不得,愛不得,恨不得。


  她有時說話口無遮攔:“被九卿教養了二十年,你有沒有想過,為何當初你父親非要讓尚且下落不明的妹妹繼承家主之位?”明知是別人的傷心事,還問得肆無忌憚。


  也無怪她有此一問。時年,段雪城年方五歲,段九卿卻已出走失蹤兩年有餘。段惟安也提議過由少主繼位,自己必當盡心輔佐,沒想到生命垂危的段庭竟是嚴詞拒絕,並一再囑咐定要迎九卿回家。段惟安忠心耿耿,不忍主人於九泉下不得了卻心願,終是咬牙答應。


  段惟安本打算待段庭入葬後再加派人手不惜重金四方打探這段家小姐的行蹤,卻萬萬沒想到,三日後的葬禮上,段九卿自己回來了。


  那一日,日光黯淡,殘雲蔽空。


  那一日,秋風蕭索,枯葉傷神。


  那一日,段氏上上下下披麻戴孝,人人沉痛,一片哀聲。


  那一日,年幼的段雪城跪守在靈堂前。


  段九卿便是在這時回歸段氏。


  這個年方雙十的明眸女子,麻衣白簪,一步一步走到兄長的靈堂前,看著靈堂前身形弱小的段雪城輕歎了一聲,與他並肩跪下,卻在此後二十年裏擔起了本應落在他肩頭的責任。


  真是難為了段雪城的好修養,加之此事也的確成了一樁陳年舊事,略一疏解心中悲鬱,他坦然回答:“姑姑才智過人,這些年將段氏打理得很好,而那時雪城卻還是無知小兒,難當大任。父親想必也是深謀遠慮,才會做出由姑姑繼任的決定。”


  “倘若你們一直找不到她呢?令尊大人是否也考慮到了這一點?”


  段雪城淺笑:“姑姑終究是回來了。”


  語調一轉,段雪城饒有興趣地問她:“聽姑姑與姑娘交談時的語氣,似乎姑娘在多年前就已認識姑姑了?”


  “誠然。”


  “那不知姑姑那兩年流落何處,姑娘是否有所耳聞?姑姑所許之人,是否也是姑娘的朋友?”


  “算不得流落,那兩年裏她過得並不比在家中差。至於那所許之人……”她笑得詭秘而惆悵,“我也多年未見了。”


  醉翁之意不在酒。兩人就這樣彼此試探,又點到為止,樂此不疲。


  後來有一天,當西樓琴瑟又起,詔寧城內桃花開遍,嫣然花枝蔓過牆頭,段雪城想起與她初相識時所度時光,恍如隔世。


  一日她心血來潮,問他:“太昊境內繁華不過詔寧,但不知詔寧城中可有一處清寂之地?”


  答曰:“西樓。”


  不過是她遊街之餘的的無心之問,且最清寂之地也莫過於青燈古佛之下僧侶修行之所,可他卻偏偏認真思考了一瞬,繼而篤定是西樓。


  驀然回首,猶如宿命。


  “西樓?”她心念一動,“雪城帶我去瞧瞧,可好?”


  段雪城笑著應下:“既然姑娘有意前去瞧一瞧,雪城焉有不從之理?”


  詔寧城西有祈河,祈河上架一座祈願橋,祈願橋頭十步之遠是一棵桃樹,這棵桃樹較一般桃樹更高大些,枝繁葉茂,生機勃勃,相傳生長已逾百年。


  祈河之畔煙雨空濛,頗有幾分詩情畫意。這兒人雖少些,卻算不得十分清靜,有茶肆飯館,商販走卒,青鍾古寺,甚至還有一座月老廟。再一觀桃樹上披掛的許許多多的平安符與紅線,倒也與周圍相得益彰。


  遠遠地便看到了這棵桃樹。可惜這是早春,非桃花開放時節,尚不到桃花開放時節,更無桃子可言。


  “看來我們來早了呢。”她不無遺憾地搖了搖頭,忽視掉桃樹,徑直走上祈願橋。


  橋走了一半,她止步回望這清澈水麵,笑問:“不知是不是我眼神太差,雪城說的西樓,我看了半天也沒看到。”


  段雪城的笑容比被春風吹化的祈河水更動人:“姑娘莫急,再走幾步。”


  她剛想說什麽,卻有一個頗為好聽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那小姑娘,你真不該半路停下來,都說有情人隻要在這棵桃樹前許下誓約,再一同走過祈願橋,便可相守到老一世長安。你這樣半路停下來,以後兩個人可是要出波折的。”


  她循聲望去,隻見窈窕桃枝間掀出一片緋色衣角,繼而有一年輕男子從桃花樹上一躍而下,一根桃枝勾住了他束發的桃紅絲帶,妖嬈青絲頓時鬆散開來,肆意披散在他肩上,如名家潑墨,寫意風流,一襲緋色薄春衫愈發襯得他麵色白皙,唇色卻嫣紅飽滿,一如染上了桃花顏色。


  明明不到桃花開放時節,桃樹上隻零星可見幾枚花苞,在他躍下那一刻,卻有漫漫桃花在他身後紛飛成雪,像是要洗淨他周身的凡塵氣息。


  他放肆一笑,極盡張揚,卻不顯絲毫跋扈與膚淺,隻將世間萬種風情都斂在了眼角眉梢,一雙桃花眼眸比春水與桃源更讓人淪陷。


  隻一眼便能確定,這是個極美的人,美得足以混淆性別,顛倒眾生。


  這樣的絕美,近乎妖孽。


  說來也奇怪,這樣豔麗的衣,這樣美麗的人,她和段雪城竟都沒有察覺到他就棲在了這桃樹上。


  尤其是段雪城,長年習武養成的敏銳兼一身深厚內力,依然探不出他的氣息,仿佛他已與桃樹融為一體。


  仿佛桃花幻化而成。


  仿佛在他們談笑間,他一時興起,便從桃樹上現了身形,驚豔了世人。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緋衣美人向他們長揖一禮,廣袖旖旎,嘴角猶見深深笑意,卻無他話,隻自顧自轉身揚長而去。


  她一晃神,又是一笑。


  “看來今天西樓是不用看了。得見美人如斯,哪還有心情看其它的景色。”


  段雪城報以理解:“既然如此,就先回去吧。待姑娘改天有了興致,雪城定當作陪。”


  走回橋頭,她情不自禁又回頭看了一眼,春風拂麵,猶有零星幾朵桃花悠悠飛落枝椏,含情幻變,旖旎優雅, 刹開刹謝總非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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