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種漿
李槐站了起來,一個高壯的漢子居然忍不住淚如雨下:「娘,念兒快不行了,我救不了他,我沒用……」
話音未落,李婆婆自己推開籬笆門,一步一頓走了進來,拍打著壯實兒子的後背,滿是心疼道:「傻孩子,娘的醫術好,一定能救念兒,你別哭,別怕。」
李槐將娘扶到廚房坐。現在堂屋和主屋都不能進人,唯獨側房和廚房能用。杜月芷此時熬完了葯,正要端給李槐檢查,見到李婆婆,亦是驚訝:「婆婆,你,你怎麼來了?」
「芷姑娘,我來看小孫孫。你這碗熬的什麼葯?是槐兒配的么?」她端過來,聞了聞:「不可,辟實,象蓮,車前藻是收斂的葯,念兒得的天花,需要儘快發散出來才有救。槐兒,念兒身上的痘全部變白灌漿了嗎?」
李槐一愣,看向杜月芷,杜月芷回答:「婆婆,水痘全部灌漿,先前是發白和不透明的渾濁,現在是全白,遍布全身。念兒抓破的地方遲遲不癒合,而且現在高燒不退,所以用的收斂的葯。」
「為什麼你知道的這麼清楚?是你去房裡看的?」
「是。」
杜月芷是見過天花的人,只要身上無傷口,帶著隔層面罩,全身包裹得嚴嚴實實,出出進進都用泡了除菌粉的水洗手洗臉,基本上不會被傳染。再說天花這東西……同一種東西在身邊出現兩次就不是巧合,她有心研究,想要尋求治癒的辦法。
李婆婆揚起充當拐杖的硬木柴,打在李槐身上:「槐兒,你糊塗!怎麼能讓芷姑娘去做這麼危險的事?念兒是你們的孩子,不是芷姑娘的!芷姑娘這麼小,萬一傳染了,將來你我百年後,有何面目去見她的親人!」
李槐急道:「娘,我,我也是沒有辦法,念兒他娘都那樣了,我得照顧她。而且芷姑娘她怕被念兒娘賣了,也沒拒絕……」
李婆婆搖搖頭,知道無力轉變兒子的想法,對杜月芷道:「芷姑娘,是我們李家對不起你。從今以後你不要再進念兒的房間,離這裡遠遠的。」
杜月芷不去,就只有李槐去了。李槐口拙,只一句:「娘,我死了,這一家子都活不成了。」
李婆婆閉上眼,復又睜開:「沒讓你進去,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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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婆婆的師傅曾經提過一個妄論,說若是從岀痘的人身上挑了漿水,以銀針刺入常人血液中,便可終生不再受天花威脅。他曾在遊歷時,看到有照顧天花病人的人無意中碰到了破裂的水痘,手上恰好有破了的傷口,那漿水混入血液中,本以為必死無疑,最後卻發現人無大礙,且一輩子安然無恙,躲過多次爆發的天花災禍。師傅就由此生出了許多想法,最後得到這麼一個驚世駭俗的結果,種漿。
杜月芷問:「後來這樣做了嗎?」
「怎麼會呢?我師傅一生十句話有九句話不被認可,更何況種漿這麼危險,根本沒有人信他。」
「我倒是覺得,婆婆師傅說的話,不無道理。」
李婆婆緩緩搖頭,不置可否,微聲道:「連我師傅都畏懼的東西,你更不要沾手。先熬藥吧。黃芪、東闞二兩,白麝三錢……藥引稚蘭,加三碗水熬煮,煮到半碗量,用紗布過濾……」
杜月芷記了下來,問李念的痘結痂沒有,李婆婆沒有回答,自己咳嗽起來。
李婆婆並沒有成為那個幸運的人,她的抵抗力甚至比李念還要弱,進去第三天就感覺到不適。她和天花病人吃睡同住,因眼盲只能靠觸覺,嗅覺,聽覺去診治,無異於走上了死路。可她見不得李槐家不成家,儘管兒子什麼都聽烏氏的,可那畢竟是她的兒,得天花的是她的孫。
杜月芷轉身準備去提水,卻見烏氏面色蒼白地站在廚房。現在李家已經沒人住了,他們都搬到了外面,杜月芷每日來一次,烏氏每日三次,李槐見家中銀錢見底,為了賺錢給李念治病,已經去做了苦力,每日都不得閑。杜月芷拿出歷年的積蓄,暗地補貼,她是恨烏氏,可是如果不救李念,那她會噁心愧疚一輩子。
杜月芷還沒有心硬到可以漠視生命。
「烏嫂,你怎麼了?」杜月芷淡淡問道。
烏氏怔怔道:「你聽見了嗎?」
「什麼?」
「念兒今天一聲都沒哭。」烏氏瞪著眼珠子,朝杜月芷走近一步,眼睛又吊了起來:「怎麼還不見他好,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杜月芷確實沒有聽見李念哭,那是因為病痛已經耗盡了他的力氣。她沒有理會烏氏,熬好了葯,又端了飯過來,烏氏神經質地抓起一個雪白的饅頭,湊到窗戶邊,瞪著白多黑少的眼珠子,朝房內喊:「念兒,念兒,吃飯了,你起來呀……你是娘唯一的兒子,你要活下來啊……」
她聲聲喚盡,也叫不醒李念了。
籬笆外走過一群人,看見烏氏,都指指點點,議論紛紛,還有的朝烏氏吐了一口唾沫,怒罵活該!整個李家莊都知道烏氏找了天花的巫婆來自家吃飯,人人都咒罵她為了一己私慾,不僅害了兒子,還害了整個莊子里的人有了危險。師爺甚至提出要將李念抬出去燒了,被烏氏拿茶壺敲破了頭,血流如注。
念在烏氏和自己有約,師爺忍了,但看到的人卻不這麼想。莊子里的人見了她如同避著瘟疫。上次為杜月芷出過頭的李嫂將烏氏虐待的惡行添油加醋說了一遍,更引來大家的厭惡,認為烏氏「壞事做盡,遭了報應」!
這些流言蜚語都像長了小腳似的傳遍李家莊,李槐連借錢都借不到了,烏氏握著銀票,死也不肯交出來:「念兒祖母醫術高明,她能救念兒,老東西說了就要做到!自己孫兒病了,她就應該傾盡人財救命!」
杜月芷搖了搖頭,烏氏像是偏執入病的人,執意等待婆婆的結果。
李婆婆不聽不看不問,摸索著,將李念毫無生氣的身體翻動了一下,重新蓋上被子。李念全身布滿了水痘,呼吸燙人,且,已經到了出氣比入氣多的地步,藥石無靈啊。她枯瘦的手拂過李念小小的頭顱,落下兩行老淚:「造孽啊……」
李念死於翌日清晨,第一縷陽光從半閡的窗扉射進來,落在冰涼破舊的木床上。他躺在祖母的懷抱里,瘦到變形的小臉微微揚起,死前只顧哭著喊疼,死後,他的母親也沒能見他最後一面。
烏氏發瘋得要衝進來,可是被死死按住,纏了繩子捆住。她凄慘大叫著兒子的名字,眼睜睜看著圍著面罩的李槐帶著人將她的兒子抬走。長木板上放著兒子的小小屍體,裹著棉被,就那樣抬走了。
烏氏彷彿心被挖走了,沖窗戶內的李婆婆大哭大罵:「老不死的東西,你說能治好天花,結果你治死了我兒子,你恨我,我知道,可你不該害我兒!就算拼了命我也要把你挫骨揚灰……我的念兒啊,你命好苦,娘一定為你報仇……」
杜月芷怒道:「烏嫂,天花是凶病,無葯可治!是婆婆貼身照顧念兒,念兒才多活了幾天。你怎麼可以罵婆婆?!又不是婆婆害的念兒!」
「不是老毒婦害的我兒,就是你,你們整日給他吃藥,害死了他!」
杜月芷:「……」
可以殺人么?
烏氏仍在罵李婆婆,聽到房內死一般的寂靜,不知婆婆是死是活。杜月芷再也受不了,咬緊牙齒,回身對著烏氏,怒斥:「烏嫂,害死念兒的不是其他人,是你自己。你仔細想想,是誰把天花帶了進來,是誰耽誤了念兒的治療,又是誰,口口聲聲喊著念兒的名字,卻不肯從錢莊取出錢來買葯!烏嫂,念兒已經死了,你居然還在怪別人沒救他們?你看看你的手是不是沾滿了血,比巫婆更骯髒的血,想生兒子還貪心到病入膏肓的毒婦,你也配指責別人!」
「你竟然敢罵我!都是你這個災星,念兒要是死了,就是你剋死的!我要剝了你的皮!」驚訝,憤怒,疑惑,茫然讓烏氏除了口出惡言,竟無一語反駁。
杜月芷冷笑:「你當然可以剝了我的皮,這麼多年,我的皮你剝得還少嗎?!你為了那巫婆的一句話,可以對我如此惡毒,輕則打罵,重則害命。真當我忘了從雪堆爬回來的那一夜嗎?將我賣給人牙子的也是你!我不是你親生的,念兒是,你總該疼他!可你有了念兒還不夠,還要生多少男胎?你是為了子孫,還是為了臉面?前幾年你殺死的第二個孩子,有沒有半夜入夢,有沒有聽見他叫娘?他是不是比得了天花的念兒更可憐?烏嫂,你要知道,所有做下的惡,終究還是要償還的!這就叫報應!」
杜月芷字字誅心,烏氏心肝崩裂,整個人都像窒息般倒在地上,掙扎著狂叫。
「不,不,你胡說!你恨我,你恨我所以才這麼說……」
烏氏叫得太過凄慘,杜月芷生了惡意,將她推到另一間房。忽聽窗內傳來一聲蒼老的呼喚:「芷姑娘。」
杜月芷聽見呼喚,深深吸了一口氣,丟下烏氏,走到窗前,屈指敲了敲表示自己聽著,只聽李婆婆呼吸聲微弱,又喚:「芷姑娘。」
「我在。」杜月芷拗不過李婆婆,聲音軟了下來。
「對不起啊,芷姑娘。」李婆婆勉強靠在枕頭上:「我代李家向你道歉,這麼多年,你受苦了。倘若我眼沒瞎就好了,槐兒不聽話,兒媳又信了不該信的東西,所以才會落到如此地步。婆婆老了,沒有在你被虐待的時候護住你,婆婆慚愧……」
「婆婆,不關你事。」
「孩子,怎麼不關婆婆的事,婆婆也是李家的人,吃了大半輩子李家的飯。」李婆婆道:「吃一樣米,報一樣恩,有什麼仇怨放不下呢?」
杜月芷眸色清明:「婆婆,你大概沒有看過我身上的傷痕,倘或你看過,你就不會說這般話。李家若對我真有恩,那也是你的恩,婆婆,我感激你。」
但作惡的人,她絕不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