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馴馬(下)
小東西一路狂奔出了峰林,踏入了幅員遼闊的山地草原。--
這裡不像峰林里的暗無天日雜木叢生,讓人寸步難行迷失方向。她的視野和心境一下子就開闊了,漫天的星辰高高懸挂,綿延的草被任它馳騁。「嗒嗒」的蹄聲彷彿在追著風,四蹄翻騰出一股巨大的力量。她沒有想到小東西矯健的蹄子上,居然蘊含著這麼大的潛力。
「追風,這個名字配你。」
她要乘著追風,做萬獸朝拜的王。
追風奔跑不息,嘶鳴不息,一聲比一聲悲愴,喉嚨嘶啞了蹄子出血了,也停止不了它自我懲罰的腳步。就讓它泄盡身上的餘力吧,這樣就沒力氣痛苦了。再痛苦,你也只能自己受著,因為這裡不再有為你舔舐傷口的親人,天地之大連個迴音都沒有,從此你只是一個人了。
不遠處的火把通明,指引著回族的方向。
追風踢打起來,要把她甩下來。看來這個有靈性的小東西,知道火把是他們人類的標誌,讓凶禽猛獸無不畏懼的火把自然也嚇著這個小東西了,它不敢接近,只是用行動表示,它只送她到這兒了。
出於同生共死的情義,它也只是意思意思的甩甩。如果真存心把她甩下來,憑她現在手中連根韁繩都沒有,早就落地開花了。
順了順它豎起來的長鬃毛,她說:「你不跟我走,還能去哪?只有我能幫你復仇。」不管追風聽不聽得懂人話,早在同生共死的那一瞬間,她和追風的命運,就被冥冥中的一隻手給連在了一起。
不管它再怎麼激烈的恐嚇她,她就是不下來。
追風狠不下心,又做不了決定,她知道它有所顧慮。它和人類,同樣是天生的宿敵,它可能是家族僅存的最後一個了,它不能才出了虎口,又入狼窩。它只能在族門外,打著圈子咆哮。
無論它是多麼的苦悶掙扎,它就是沒有真的甩下她。或許聰明如它,是懂她的意思的。或許這個涉世不深的稚子,是相信她的真心的,理智上也明白一個道理,賭一把說不定還有復仇的機會,離開她連自保都是個問題。它已經回不了森林,早已落在了任人宰割的人類地盤上。
可是它就是過不了心裡這關,當初要不是它盯上了這個人類獵物,又怎麼會弄得家破族亡?這個人類獵物明明就是它失去一切的根源,偏偏她又幾番出手相救,於它有恩。說到底怪誰呢,怪它自己不聽長輩勸阻一意孤行,怪它自己處事草率臨事慌亂,不過是被人騎乘了一下就慌了手腳……是它害死了族親!
莫名的,她彷彿感受到了它的心中所想。從它在群虎出動時返回救她的舉動,就可以看出這是個恩怨分明的孩子。或許這也是她就算被顛開花也不舍放棄的原因吧。
有生以來,她頭一回說出自己的內心:「我恨那些讓我家破人亡的禽獸,其實我更恨的是我自己。如果不是我年幼無知又貪玩,被頭狼叼了去,母親和嬸嬸們也不用站了出來,我寧可被頭狼的獠牙一寸寸嚼下去,也不要看到她們,她們……報仇,做一個好族長,我的心裡依然得不到平靜。後來我想明白了,就這樣恨著自己吧,一邊恨著一邊活著。傻孩子,你要習慣這樣的生活,這是你的命。」
追風撕心裂肺的嘶叫起來。
不好!姜人把追風的嘶鳴聲當成是野獸入侵的信號了,壯婦們舉著火把、拿著石刀石矛出來了。一時間這裡被照得宛如白晝。追風看到這個架勢發狂的更厲害了,她想說一句解釋的話,卻每每被追風顛回了嗓子眼。她摟緊脖子夾緊肚子,才險險沒被甩下來。她要是摔了,追風就是傷人罪了,以後的命運不是被拴著就是關著,這不是她的初衷,她想給追風應有的尊重和自由。
壯婦們磨刀霍霍的要衝上來,「不要……上來!」嗆了一口冷風,她的心臟都跳到了嗓子眼,追風的腿勁很大,來人不濟的話一蹄子就能斃命。到時候追風和族人的矛盾可就再無轉圜了。
姜人到底是不擅狩獵和膽小如鼠,幾番都被追風的蹄子和咆哮嚇回去了。彷彿是知道她的兩難,追風沒有傷人,真是個好孩子。
她愈發欣賞這個小東西,即使心知,人和野獸對立由來已久,眼下也是有心無力,在還沒釀成悲劇之前放了它,才是權宜之計。
一定還有兩全之策,她就是不想放棄。好在姜人也沒敢妄動。
姜君,姜陽和阮巧巧都聞聲趕了過來。
姜君是又氣又急,難怪剛才族裡都找不到妘君的人了,原來是隻身闖了一趟峰林,這也罷了,都到這時候了,還不趕緊著跳下來,赤手空拳還妄想著制服禽獸,真是吃了熊心豹膽不要命了!現在可如何是好,妘君是藝高膽大,可她養出來的都是酒囊飯袋,上也不敢上,這不是叫妘君看笑話嗎?說到底她也打心眼捨不得族人冒險,可是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妘君徒手奮鬥吧,那她姜人還是人嗎?何況妘君是過來幫她們一統峰林的,她們終究要正面面對凶禽猛獸的。
心念幾轉,姜君下定了決心:「姜林,去拿幾條繩索來,打上活結,把畜生的脖子和腿套住,你們幾個人一人拉一邊。其他人都給我準備好,等我一聲令下!咱們這麼多人,難道怕一頭畜生不成?不敢出生入死的女人,又怎麼保護夫侍和孩子?」
姜君拿了一根石矛,等禽獸被繩索套倒在地的時候,她要第一個上!
面對生死,姜君第一個想到的是:「姜林夫,送長君子回房,這不是男人該來的地方。」她這個兒子,向來不輸女人,就怕他頭腦發熱。
姜陽不耐煩的推開姜林夫,眼睛眨也不眨的看著,這事怎麼看怎麼蹊蹺,具體怎麼個蹊蹺法,他也說不上來。
阮巧巧的情緒,從第一眼的肝膽俱裂平復了下來,這才發現不對了。馬見到這麼多人,應該是極度惶恐的,它為什麼不逃,而是在這裡打圈圈?它都發狂了,妘君為什麼沒有被摔下來?妘君一直在馬背上毫無作為,她到底在等什麼?難道妘君是想馴服這匹野馬,她雖然沒研究過御馬術,卻隱隱知道一點,不斷的驅趕馬,等馬釋放完了體力就乖了。
如果妘君真的想要這匹馬,姜君這麼做的話可就壞了。可是也不能任由馬在這裡打轉,這樣人心多惶惶啊。
有了!
不過來了人家的地盤,做什麼都需要人家點頭。來姜族之前,她就想到這點了,也做好了妥協的打算,為了妘君,也沒什麼甘不甘的了。阮巧巧踱到了姜君子的身邊,佯作自語道:「這匹馬要是能溫順一點的話,還真是不錯的坐騎。馬跟牛還真是一家人,長得像,脾氣也像——」
「馬?原來這叫馬?你怎麼知道?」姜陽問。
「我們那裡人都知道這叫馬啊。」阮巧巧搪塞。
阮巧巧既然知道這是可以當坐騎的馬,顯然已經有了先例。先前的蹊蹺一下子就得到了解釋,妘君要這匹馬當坐騎,那他是無論如何也要保下這匹馬了。可是這匹馬野性難馴,犟的像牛一樣……對了,就是牛!對付不幹活不聽話的牛,最好的辦法就是它了!
姜陽喝止了母親和壯婦們:「愚蠢!妘君還在馬背上呢,你們這種魯莽的行為害了自己的命也就算了,是想連累妘君也被摔個三長兩短嗎?你們難道沒有看出來它根本不想摔妘君也不想傷人嗎?這個事就交給我了。」
壯婦們想想也是,姜君子的觀察力一向優於她們,做出的決策也是萬無一失。
姜君看著兒子雀雀欲試的雙眼就心驚膽戰:「你一個弱男子,憑什麼管女人的事!給我回屋去!」
姜陽鐵了心,接過姜林夫受命拿來的牛籠頭,反唇就是一句:「憑我對你們任何人都在乎妘君的命!」
姜陽一把拽起拖到腳踝的裙子,在臀部位置打了個結。
誰也沒想到姜陽會做出這麼驚世駭俗的舉動,看著那兩條光溜溜的腿,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姜君氣不打一處來:「你們還不給我把眼睛背過去。」
姜陽才不當回事呢,你們女人可以露胳膊腿的,憑什麼男人不行?
姜陽腳下生風,向妘君旁邊的一個山坡跑去,這種感覺彷彿又回到了他們親密無間的童年,有廣闊的天地和自由的內心。姜陽抵達山坡,感覺漫天的星辰都為他降落,他的心上人,正坐在高頭大馬上,宛如神祗,英姿勃發。
「少君——」
姜陽藉助地勢的高度,以衝刺的速度,像十年以前那樣發揮著彈跳力,打算一舉躍上馬背!
姜陽一隻腿剛跨上馬背,受驚的駿馬又開始揚蹄,他的腿剛觸到光滑的皮毛就要被甩出去——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隻手拉住了他的胳膊,穩住了他的身姿,他的雙腿夾緊了馬肚。驚魂未定的他一把摟住了她的腰,察覺到她的後背一僵。
妘君撫摸著追風的長鬃毛,試圖安撫它:「比起人類怕它,其實它更忌憚人類。追風知道你沒有威脅,只是出於本能的害怕,否則就不會讓你有機會上來了。」
言外之意就是,這匹馬對他也沒有威脅,所以他可以把手拿開了。姜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想,不知道妘君是不是對之前醉酒的舉動還有記憶,所以嫌他不知羞恥?
姜陽乾巴巴的笑道:「追風這個名字,很好。」將牛籠頭遞給她,「就算你相信它,還是把這個給它戴上吧,好讓大家寬心。」
竹篾編織的牛籠頭旁邊系著一根韁繩,用來駕馭牛和約束牛的。只能先委屈追風了,妘君身體前傾,上半身都伏過去,追風估計以為這只是她的親昵行為吧,反而乖順了幾分,她趁其不備,迅速將牛籠頭套在了它的嘴上。追風的嘴猛然受制,驚惶不定,估計是以為連她都在害它吧,歇斯底里的發狂亂竄起來,這回她有了韁繩,很容易的導正了追風的方向,指引它在廣闊的草原上馳騁。
怕姜陽不慎墜地,妘君叮囑了一聲:「抱緊我。」
姜陽的心這才落入了實地,只覺今夜的星空前所未有的璀璨,這才是他最渴望的,做她背後的男人。
他希望此夜沒有盡頭,他不用祈禱,因為追風的氣力不會一夜用盡,十年以來,他們終於可以再一次並肩看曉日初生。
良辰美景,他卻無法心無旁騖,有一個問題始終如鯁在喉:阮巧巧那貌似不經意的兩句話,不是巧合,而是有備而來。阮巧巧不僅把立功的機會讓給他,甚至,故意隱而不顯含而不露。即使他追究起來,阮巧巧也可以以無心之言搪塞過去。
現在所有人,包括妘君,都以為這是他的聰明才智吧,而不知道他其實只是個光明正大的小偷。
阮巧巧為什麼要這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