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馴馬(中)
她聽見了一聲悠長的、衝上九霄的嘶鳴,在深谷里回蕩著餘音,即使餘音消散無痕了,卻在她轟鳴的耳際響徹不息。
這是瀕死的其中一個長輩發出來的,它比一般的壯年更為高大健碩,在搏鬥中也是最為矯健,處處護著比它矮小的配偶。出色的身手和出挑的長相,加上捨己為人的情操,它應該是族裡的領袖。最後的遺言也沒有流露出對生命流逝的恐懼,它抖著即使鮮血斑斑也不減威風的長鬃毛,黑色的眼睛里閃爍著視死如歸的驕傲。看來它是要為孩子的逃生之機拼到最後一刻了。
那句遺言會不會像十年前母親留下的一樣:下任族長,保護族人。所以孩子,你要活下去。
啊!!!!
瀰漫著一層血霧的視線里,那個小東西揚著蹄子,歇斯底里的鳴叫。不甘,不願,可是,你又能如何?
真是好笑,她怎麼忽然覺得跟這小東西同命相連?或許是人心有情,看什麼都有情吧。
就在王者打手張著血盆大口撲上它時,手中的箭矢就等著這一刻,嗖的一聲刺進老虎的嘴中,貫穿了老虎的咽喉。老虎奮力掙扎不消片刻就咽了氣。她是帶了不少箭矢不假,唯有這隻箭上有青銅的箭簇,那還是從嫪族大船上得來的唯一一個青銅箭簇,殺傷力最強,她射入的又是老虎最脆弱的地方,肯定能一擊斃命。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為了救一隻畜生,浪費了這枚最寶貴的箭矢,她當時連猶豫的時間都沒有。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枚箭矢的失去,她連回去的命都沒有,餘下的箭矢是燧石和獸骨箭簇,不易穿透猛獸堅硬的皮毛。
懶洋洋的萬獸之王這才緩緩站了起來,邁著傲慢的步子,走到了屍體面前,慢條斯理的撕咬和咀嚼起來。能看到群居的老虎已是奇怪,看到萬獸之王吞食同類就更怪了,這不僅違背了常理,它有必要飢不擇食到這種地步嗎?洞里幽幽的光束都聚在萬獸之王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在不滿這種行徑,畢竟一旦開了同類相食的先河,它們都有可能成為萬獸之王的果腹之物。那為什麼不群起攻之?也是,一山不容二虎,誰都不知道會有誰在自己的背後覬覦。再看萬獸之王明顯跟那兩個打手不是一個種族,比它們龐大了好幾倍,該是外來的統治者吧,其他的老虎該是屈於它的淫威而不是心甘情願的臣服。
小東西抬頭看了一眼她,估計是她酒醉眼花了,居然覺得小東西的眼睛會說話,在感激她。
得了這個喘息之機,小東西和它的父母拔腿就跑,而另一隻王者打手已經復仇而來。
她又射出了一枚箭矢,也只是讓打手的皮毛擦出了一點血,滯了它的腳步而已。
而小東西也滯了一下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真是個笨東西,還不快跑?
萬獸之王朝她怒吼了一聲,山洞裡幽幽的光束齊齊出發。
一時的惻隱之心,害她錯失了最佳的逃命時機,真是酒醉誤事,她早該想到,除了體型龐大笨重的萬獸之王外,其他的老虎應該會上樹的!她要從這根旁枝移到別棵的旁枝上,然後爬壁離開。如果聰明的老虎察覺到她的意圖,直接上靠山壁的那棵樹,在她爬上山壁之前攔截她的話——她失去了唯一能和老虎相抗衡的青銅箭矢,近身搏鬥未必能佔上風。何況意外從來都是防不勝防的,萬一旁枝承不住它們搏鬥的重量一下子斷了,她豈不是恰好落入虎口了?
老虎該是被她徹底激怒了,不然對付她身單力薄的一個人,有必要出動這麼多的同類嗎?要知道老虎可是喜歡孤軍奮戰的一個族群啊!
原來是,已經離開的小東西的族民又回來了!
群虎環伺,一場大戰一觸即發。
更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小東西也回來了,回到了她的樹下,揚長脖子嘶鳴了一聲,應該是要她跳到它的背上,駝她離開。
還真是有情有義的種族,可惜了。她無暇多想,一躍而下跨在了小東西的背上,她是背坐著的,這樣有利於清掃後面的追兵。她拉開了手中的弓,射中了撲過來的老虎的眼睛,這更激起了老虎的狂性,她三箭齊發又射中了另一隻眼睛,這才退了敵。見它徹底落敗了,替補的老虎才開始撲上來,小東西的腳程雖快,卻不及老虎的獵殺速度,好在她有弓箭退敵,總算是狼狽的脫險了。她不用看也能預料到這個善良種族的下場了。
小東西像無頭蒼蠅似的在叢林里狂奔,發出一聲聲的哀鳴,傷心著死去的族民。天色開始暗了,叢林里到處都是蠢蠢欲動的氣息,她要逃生,只能依靠小東西的腳程,趕在天黑之前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可天不遂人願,這個沉浸在喪親之痛和滅族之恨里無法自拔的小東西已經打了好幾個圈了,一次次陷入危險境地而不自知,她為了驅趕危險用光了弓箭,連小東西脖子上的繩索都用掉了。
揮汗,灑血……她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叢林里的獸,用超凡的耳力發現危機,用銳利的眼睛捕捉破綻,用靈活的身手付諸行動。
她不知道這是糯米酒的後勁,還是原本的自我。
當能夠傍身的武器用完,酒勁也泄完了,蝕骨的悲涼,像緩緩推進的夜色,一點點,向她的靈魂深處覆蓋著陰翳。她疲憊的躺在了小東西的背上,憐惜的拿後腦勺蹭了蹭它的脖子,同命相連的可憐人啊,她說:「離開這片叢林吧,只有現在離開,以後才能回來報仇。我知道你傷心,可是再難過,它們也回不來了。」
小東西的背部一震,她感受到一種破繭成蝶的決心。
小東西一路狂奔,到達峰林外圍的時候,她從樹冠的縫隙里,看到了明亮的星星,彷彿小傢伙的眼睛。
她回來了,一路的出生入死都被她拋諸腦後,她彷彿只是從一個厄長的夢境里醒來,本能的想抱抱小傢伙,說一聲我回來了。
忽然,她的瞳孔不受控制的緊縮顫抖,血霧散盡的眼睛疼得發酸。她被迫正視一個最不想面對的現實:目光流連在姜君子身上的小傢伙,會發現她離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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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暗了下來,族裡燃起了火把,阮巧巧透過窗子看去,連綿的火把,就像一條燈火的長龍,保護著族人。門吱呀一聲開了,來人是姜林夫,來意是請她過去吃晚飯的。
姜林夫見屋中暗無天日,說:「是我疏忽了,忘了給貴客添燈油。」
阮巧巧不以為意:「燈油是滿的,是我自己沒有點。」
她從天亮一直坐到天黑,掙扎的內心也在明與暗的交織。她想不明白「我恨你」那三個字,她忘不了親眼所見的最後一幕,姜君子追上妘君離去的身影,妘君大半個身體靠在了姜君子身上。妘君揮開的是她,依靠的卻是姜君子,他們身高般配,體型都是勻稱健美,又是青梅竹馬……她去探視妘君,意料之中的被告知,姜君子在妘君的房裡。她跌跌撞撞的逃回來,把自己縮在殼裡,失魂到了現在。她不想去吃飯,她怕去了,就會面臨魂飛魄散的結局。
姜林夫說:「姜君子本來是打算親自下廚的,可是手腕受傷了,女人嘛就是不會憐香惜玉。真是怠慢貴客了。」
轟……阮巧巧的腦袋瞬間炸了。
姜林夫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兩腿發軟的阮巧巧,攙到床邊坐下,體貼的說道:「開飯還有一會,貴客要是身體不舒服,先休息一會。我給貴客倒杯熱水來。」
不能拂人好意,阮巧巧機械的點了點頭。
忙完阮巧巧這頭的姜林夫小跑回了姜族的大廚房,男人們在熱火朝天的忙著,只有他們矜貴的姜君子正坐在一旁沉思,眼皮垂的很低,無法分辨他的情緒。
姜林夫湊到姜君子的耳邊,得意洋洋的回報道:「我可一點都沒添枝加葉,誰叫妘君粗魯弄傷了姜君子的手?那個阮巧巧啊,一下子就癱了。姜君子可別怪我自作主張,他愛誤會就去誤會好了,妘君既然摸了你的手,還弄得你一身濕,她休想裝醉不認!姜君子你就是太驕傲了,吃了虧還忍氣吞聲,不過是被碰了一下手,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你這樣藏著掖著才是錯失良機!」
驕傲?是啊,驕傲如他姜君子,怎麼可能送上門讓人輕薄?
這個姜林夫,只看到他捂著手腕一身濕透的出來,就聯想到妘君借醉輕薄了他。他有苦難言只覺得天都要塌下來,只匆匆囑咐他別把這事說出去。還是被這個自作聰明的男人說出去了!
羞憤難捱,姜陽恨不得一頭撞死在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