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常儀永遠也忘不了,金烏離開的樣子。
山間躍起一輪曜日,光輝刺破彤雲,荒涼的山崗披上金色裙裳。從此,山中有了太陽的傳說,三足烏成了部落的圖騰。常儀用妖文攥寫符文,守護部落的安寧。便是有妖獸來襲,也不可怕了。
語言的存在是為了溝通,一個人的文字沒有意義。常儀將習自太一的語言交給族人。人們不在意她的「朝令夕改」。他們甚至沒意識到,常儀教導的,與最初已經不同。為生存掙扎的人們很少思考其他。即使常儀有意教導,族人們也只是修習一點粗淺的練氣法門。村子里,能夠被稱為「修真」的,只有常儀一個。
不知何時起,光禿禿的山有了名字。常儀不知「漆吳」做何解,或許那本就是沒有意義的發音。就如此罷。
隨著修為增長,常儀愈發察覺她與族人們的不同。她將族長之位託付,獨身一人住在山裡。有時遇到難題,族人入山求助。常儀不吝出手。又不知什麼時候,常儀也成了祭祀的一部分。
慶祝總不能少了酒。部落里的酒,是常儀用仙術黑科技釀造的高度酒。智慧的古代勞動人民逆推出適合普通人的釀法。常儀的本意是用酒清洗傷口,人們卻更喜歡把酒裝進肚子里。
常儀把一小罈子酒灌進小金烏的肚子里。酒助火勢。即使被封印了修為,小金烏也在瞬間染成火球。常儀笑了笑,將它塞進爐膛里。小金烏暈乎乎的,也不掙扎,就在爐膛裡面,軟綿綿的趴著。
開始烤肉吧!
常儀烤肉十分拿手,不多時,便有誘人的香味兒飄了出來。被引誘的可不是人。小金烏暈乎乎的探出頭,扭著脖子去啄,連啄四五下,才將肉片叼在嘴裡。他眨巴著黑豆似的小眼睛,飛快的縮了回去。
常儀輕輕一笑,填上一塊青椒。那大約是青椒吧,至少長得很像,味道也是辣的。只是那辣味,比最辣的紅辣椒還*。
小金烏又叼了幾片肉片,終於對準了綠色的那塊。在黑乎乎的烤架上,它可真顯眼。他一次就成功了。
常儀饒有興緻的看著,心中默默計數。還沒數到十,就見火光猛地一竄,烤架的縫隙冒出了火苗。小金烏搖搖晃晃的爬了出來。如果是正常狀態,他會撲向常儀,給她個教訓。可是,現在他醉了。他張著嘴,小眼睛眨巴眨巴,漸漸有水光充盈。淚珠滾落,帶著淺淺的紅光,落在地上,成了一簇簇小火苗。
小金烏哭了。
常儀不由得無措。在她還是個凡人的時候,輪不到她照顧孩子。當她不凡,不會有孩子在她面前哭泣。此時的人類,也沒有那般豐沛的情感。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要怎樣哄好哭泣的孩子,尤其是,那是她弄哭的孩子。
將小金烏捧在掌心,常儀輕聲說:「別哭了,不就是一塊青椒嗎?寶貝兒,你可是妖族的太子呢~」天知道,她還從沒試過這種柔軟的語調。
小金烏本就不講理,別說他還醉了。從沒有人告訴常儀,有時候哭泣的孩子是不能哄的。越哄,他哭得越大聲。
最終搞定小金烏的不是常儀的輕聲哄誘,而是棪木(1)的果子。常儀想起身上帶著那樣的東西,切了一塊,塞進了小金烏張著的嘴裡。他吧唧吧唧嘴,哭得不那麼凶了。見這東西似乎有效,常儀再接再厲,把整個和蘋果長得很像的果子切成小塊,一塊一塊的餵給小金烏。整個果子吃完了,小金烏也不哭了。他跌跌撞撞的爬回烤架下面,等著烤肉的降臨。
——小孩子的世界我真的不懂┑( ̄Д ̄)┍……
夜色深沉,喧囂漸漸遠去,玩累了的人們席地而卧,陷入沉睡。有仙人在此,他們可以安眠。
常儀還在烤肉。小金烏的肚子大概連著無底洞,無論多少肉片兒,他都能吃下去。這樣的孩子,也就是仙人才養得起吧。考慮他真正的體型,或許這樣的食量才合理?
漸漸的,小金烏叼肉片兒的頻率慢了下來,常儀烤肉的動作也愈發的漫不經心。
忽然,常儀心有所感。她側過頭,向遠處望去,只見一白衣人款款而來。好吧,這年頭,穿得上正經衣服的,都不是人。常儀站起身,迎接不期而來的客人。
來人瞧著二十五六,一身素白,領口、衣角處,用金線勾勒火焰的紋理。他容顏舒朗,眉宇間透著陰鬱,令人看了便心生寒意。
「遠道而來的客人,為何愁眉不展,滿眼憂傷?」溫柔的晚風傳遞主人的問候。常儀站在村口,神色恬淡。
「我心懷疑惑。那讓我徹夜難安。」男子答道,「我並非你期許的客人。你不會歡迎我的到來。」
「然而你終究來到了這裡。既然你並非凶頑的強盜,主人就沒有拒之門外的道理。」常儀輕聲說,「稍作歇息吧,你讓我想起一位朋友。」
「真巧,你也很像我的一個熟人。」男子嘆息道。
村子里,唯一不那麼凌亂的地方,就是常儀方才烤肉的地方了。請客人坐下,常儀溫和的看著他,說:「是什麼令你輾轉反側?」
「你知道我尋求的答案?」男子說。
「非是我狂妄,若是我無法回答你,漆吳山周遭,大約便沒有你要的答案了。」常儀說。
「是的,你確實可以給我一個答案。」男子的聲音陡然凌厲,「我想知道,善忘是否是人類的天性,讓他們輕而易舉的忘記情誼與恩澤?」
「遺忘是上蒼賜予所有生靈最寶貴的禮物。」常儀似有恍然,她迎著男子驟升的氣勢,語調平緩的答道。
男子自嘲一笑,森然道:「不必迷茫了。我來找一個忘恩負義的女人。」
「她不在這裡。這裡從來沒有那樣一個人。」常儀神色不變,「你確定你看清了所有的真相嗎?」
「足夠清晰了。」男子嘆息道。
常儀勾唇一笑。就在這時,小金烏暈乎乎的伸出腦袋,回頭啄了兩下。肉片兒早就讓他吃光了,他當然什麼都啄不到。小金烏吧唧吧唧嘴,小腦袋往烤架上一搭,睡了。
男子注意到小金烏的動靜,目光往那邊兒一瞄,再移不開。他定定的盯著那個金色的蹭上了油光的小腦袋,神色愕然。
「足夠清晰了?」常儀笑著反問道。
沉默半晌,男子問道:「只有他嗎?」他聲音沙啞,好像哭過了。
「調皮的孩子,就應該被關起來。」常儀說。烤爐的造型,小金烏此時的姿態,真的很像小鳥兒被關了,只能伸個腦袋出來吶喊。另外九個,確實還在小黑屋裡呢。
「你把他們關起來,他們的父母親人找不到他們,會著急,很憤怒,會做出糟糕的事情。」比如復仇。
「縱有千山萬水阻隔,血脈的聯繫不會斷絕。」又不是多麼特別的籠子,憑藉血脈,很容易就能掐算出實際情況。
「然,最銳利的眼,也會被雲層阻擋,最敏銳的耳,也無法察覺浪潮下,滴水之音。」男子輕嘆道。有干擾,沒算出來。
「那就撥開雲層,止息風波。」常儀說。妖族太子跑出來為禍蒼生,聲望大跌是必然,被仇家幹掉也是早晚的事兒。最要命的是,妖皇一家的信息被惡意切斷。綜上,這是陰謀,政/治事件。有沒有外敵不清楚,快把內奸揪出來做掉!
男子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最後,他終於搖搖頭,澀然道:「天意難違。」從孩子跑出來,直到接到「死訊」,一點兒感應都沒有。這是天道作梗,活活坑他們一家。
——論天生神人和穿越仙人的代溝!
「何為天意?」常儀揚眉一笑,傲然問道。
男子一愣,似有無奈,說:「你不信天命?」
「若信,今日已無我。」常儀答道。如果信命,她就老老實實當個原始人,早被山火燒死,被野獸咬死,病死,或是老死,反正是活不到此時。
「狂妄!」男子語帶斥責,眼眸中卻含著笑意。
「人生在世,本當如此。」常儀神色淡然,好似陳述淺顯易懂的道理。
男子將小金烏從爐膛里捧出,不顧他一身油煙,小心翼翼的,好似捧著最難得的珍寶。那確實是失而復得的珍寶。過了許久,他輕聲說:「恐懼與悲傷,無人能夠倖免。」小金烏在他的手心裡,無知無覺的翻了個身,幸福的睡著。
不知何時,太陽在群山中冒了個頭,柔和的光映著青年男女姣好的面龐。
男子忽然微笑,道:「你越來越像我那個熟人了。」他的容姿,更勝朝陽。
「真巧,我也覺得你越看越眼熟呢。」常儀起身,稽首,道,「人族修士,常儀,見過道友。」
男子亦起身,稽首,道:「妖族,東皇太一,見過道友。」
那個金色的火球,突破重重阻礙,躍出山崗,以傲然優容的姿態,奔向了無盡的藍天。
太陽終於升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