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因著那塊「布」,所謂的告別成了無稽之談。娥整晚整晚的守著金鳥。大多數時候,金鳥閉著眼睛,似在沉睡。有時候,它無聲無息的注視著身邊渺小的人類,從星斗滿天,到晨光熹微。它從來是沉默的,娥不曾聽過它的鳴叫。


  娥會在天亮之前趕回村子。她會偷空補個覺,打個盹。


  這個時候,村裡的日子漸漸好了起來,大家不用再像一窩蜂似的出去打獵。人們開始分工,做自己擅長的工作。這麼一來,族長偷奸耍滑,似乎不那麼的不可饒恕了。


  娥已經放棄研究那塊「布」。它沒有布的紋理,不能逆推編織的方法。抱怨和調侃是不少的。


  「這難道是□□無縫?其實你是仙女吧?金鳥仙子!」娥兩隻手指夾著「布」,笑吟吟的瞧著金鳥。後者睜開一隻眼睛,金色的瞳孔倒映著娥的身影。然後,那眼皮像是沉重的閘門,以不可擋的氣勢落下了。


  ——懶得理你。


  娥並不在意金鳥的冷淡。自言自語,她都能說上半天,何況這裡還有一隻通靈的大鳥。而且,說實話,她一直認為,金鳥雖然通人氣,卻不懂她在說什麼。若非如此,她哪敢胡言亂語?


  或許,金鳥的存在,類似獨孤求敗的大雕吧。可惜,獨孤求敗已經不知哪裡去了……


  有時候,娥會好奇金鳥在此停留的原因——


  「你為什麼不飛呢?你有著最美麗的翅膀呢。乘風攬月,扶搖萬里……好想知道你在雲層中穿梭的樣子,一定比初升的太陽耀眼!」她聲音輕柔,唯恐驚醒易碎的夢,「不過,飛走了,便不會再回來了吧……」


  金鳥平靜的注視著她。


  「你趴在這裡,一動不動,不會是在孵蛋吧?」娥說著,小心翼翼的往金鳥身下瞄。當然,除了一片金燦燦,什麼都沒看到。


  金鳥扭頭梳理後背的羽毛。


  有時候,娥會嘗試向金鳥投餵食物——


  「你吃什麼呢?肉?魚?還是野果?」娥將自己的口糧分出一份,一樣樣擺在金鳥面前。虧得村子里條件好了,不然她還真弄不來這些。


  金鳥眼皮都不抬一下,好像完全沒聽見一般。


  「我知道不新鮮,可也不算糟糕啊。難道你要吃竹米?不會吧,這裡沒有梧桐哦(1)。」娥來回打量金鳥,忽然掩唇驚呼,「難道你要吃蟲子?!原來你是這樣的鳥!」前世今生,娥最討厭蟲子了,腿越多越討厭!


  金鳥將腦袋埋在翅膀下面,似乎睡著了。


  「這是接受還是拒絕?好歹吱一聲嘛~」娥笑眯眯的說。對蟲子的厭惡超過了對金鳥的愛,她到底沒抓蟲子來喂大鳥。


  有時候,娥會試著接近金鳥,企圖觸摸它金燦燦的羽毛——


  金鳥忽然張開翅膀,將小心翼翼靠近的人類扣在下面。


  娥驚呼一聲。她以為自己會被燙傷。畢竟,無論是地面情況,還是那天金鳥掀起的風,都可以證明,它的體溫很高。


  娥驚魂未定的坐在地上,入目儘是金光璀璨。沒有可怕的高溫,金鳥的溫度仿若早春的陽光,溫暖不灼人。她眨了眨眼睛,索性躺下,任由金色的羽毛將自己覆蓋。


  娥像一顆蛋似的被金鳥孵了好一會兒,爬出來的時候頗費了一番力氣。


  有時候,娥會試著收藏金鳥的羽毛。她找遍了山坳,一無所獲。她和金鳥玩鬧,試企圖蹭幾根毛下來。金鳥似乎不掉毛。


  娥用臉蹭蹭金鳥的翅膀,悶悶地說:「算了,我有一整隻呢。」


  金鳥歪頭看著她,純金的眼眸,似有瞭然的笑意。


  有時候,娥會疑惑,金鳥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其實,你是異獸吧?那些狡詐兇狠的傢伙啊……」娥托著下巴,說,「你和它們完全不同呢。這世間所有的生物,都有好壞之分哦。」


  金鳥居高臨下,俯視娥,尖尖的喙正對著她,瞧著頗有威懾力。


  「其實,異獸食人,人類獵殺野獸,有什麼不同呢?大抵生存面前,本無善惡吧。」娥嘆息道。


  金鳥歪歪頭,那動作,像是在端詳眼前的人類,如何下嘴才好。


  更多時候,娥自顧自的唱歌。記不住歌詞?沒關係,少了束縛,才好放飛自我。她可以將記得的歌串聯,記得詞的就唱,不記得的,就哼調子,中文、英文,偶爾夾雜幾句日語,交替變化,毫無違和感。


  那一日,娥從「千年等一回」到「摘下最亮的星星」「探索最深的海域」,再到「播種太陽」,自我陶醉的,「啦」個沒完。忽然,傳來一聲斥責:「狂妄!」


  娥吃了一驚,惶然四顧。這附近,除了她和金鳥,再沒旁的活物。


  「誰?」她皺緊眉頭,手握弓箭,目光在附近逡巡。最終,懷疑的目光落在金鳥身上。娥以一種匪夷所思的語氣說:「是你?你會說話?」


  金鳥瞟了娥一眼,神色睥睨。


  「你說誰?不,你是什麼?」娥驚疑不定的說。


  「播種太陽?哼!」方才的聲音再次傳來。娥一直盯著金鳥。她發現金鳥漸漸的喙並沒有張開。她不由得懷疑自己的判斷。


  「我當然知道太陽不是種出來的。難道你要和一首兒歌較真嗎?」娥說,「你到底是誰?金鳥?還是別的什麼?」


  那聲音沉默了一會兒,又道:「無知凡人。」少了幾分憤怒,多了一些輕蔑。


  「是啊,我就是個凡人,敢以真面目示人的『無知凡人』。」娥說。她漸漸冷靜下來,隨口胡扯,想激對方多說兩句,好讓她來個炫酷的聽聲辨位。


  又是漫長的沉默。那聲音嘆謂:「終不過是一愚薄凡類。」去掉了憤怒與敵意,這聲音低沉,富有韻律,竟出奇的好聽。


  娥神色愕然。她發現,她並沒有「聽」見。那聲音竟是直接出現在她腦海之中。詞句的發音前所未聞,她卻懂了。


  「一口一個『凡人』的,好吧,我知道你不是『凡人』了。你這算什麼?千里傳音?」娥似真似假的抱怨。緊握弓的手微微顫抖。她本應恐懼。她的心底一片火熱。


  「憑虛御風,上天入海,摘星攬月,區區凡人,也敢如此奢想?」那個聲音饒有興趣的問。不同於一開始的憤怒,他竟是友善的。


  「為什麼不敢?」娥說,「那都是人類做得到的。我永遠也看不到那天,但我知道,終有一日,人之力將創造那樣的奇迹!」


  「人之力?」一聲輕笑,那聲音說,「你叫什麼名字?」


  「娥。」


  「哪個字?」他問。


  「不過是個稱呼,我怎麼知道是哪個?」娥說,「總不會是長翅膀那個。」


  「呵!」他笑了一聲,「常儀。」


  「常儀?」隨著聲音,兩個古怪的圖形浮現在娥的腦海中,她從沒見過,卻出奇的懂了。她說:「你給我起的名字?那兩個,是你的文字?」原來這個蠻荒的世界,也是有文字的嗎?


  那個聲音沉默了一會兒,感嘆道:「你真不像個凡人。」


  「然而我就是。」娥說,「你總說『凡人』,那麼,有不凡的人?神仙嗎?你呢?」


  「你想看見神仙的世界嗎?」他問道。


  「那得看是什麼樣的世界了。」娥答道。


  金鳥展翅,遮天蔽日,一片金黃。恍惚間,溫暖的事物印在額心。金光中,娥看見了不一樣的世界……


  原來,這個世界也有高冠博帶,廣袖翩翩,然而,那並非來自人。


  這裡有盤古開天,女媧造人,或許日後還有后羿射日,精衛填海。這裡有仙縱橫寰宇,有妖恣意妄為,那些被科學否認了存在的生靈,有著不變的容顏。這是神話的世界,絢麗,蒼涼。


  不周山下,女媧造人成聖。人族生來孱弱,在危機四伏的大荒生息繁衍。為了躲避強大的妖獸,人族往偏遠的地方遷徙。他們大多在瀕臨東海的地方定居,娥的祖先就是其中之一。那是人類遺失的歷史。寥寥數語,道不盡其中艱難。


  女媧娘娘離開之前,曾傳下修行之法。可是啊,生存尚且艱難,如何能靜心修行呢?人族修真少之又少,只有大部族才能有一兩個修士。娥的部落,沒有那樣的幸運。


  肆虐的異獸就是傳說中的妖怪,靈智初開,還被獸/性掌控。難以置信,造人的女媧娘娘,也是妖族。眼前的金鳥也是。不,他不是金鳥,他是金烏,最強大的妖族之一。


  這個蠻荒的世界,這個綺麗的世界,這個奇迹無限的世界,喚作洪荒。


  她本是後世人,誤入洪荒,入目一片迷茫。她在黑暗中前行,不知身在何方,跌跌撞撞,直到頭破血流。終於,她看見了一抹金光。她得到了一把鑰匙,撥開迷障,看見了廣闊的天空。


  金烏終於開口,聲音清越:「吾乃妖族太一。」


  「我叫常儀,是個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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