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世今生,娥從沒見過這般的景象。


  晶石連成片,呈放射狀,好似盛開的花瓣。金色的光輝掩映之下,好似高不可攀的神座。


  娥已注意不到腳下瑰麗的地板。她的全部視線,被那美麗生靈吸引。那是一隻金色的大鳥。任憑何等可愛的生靈,大到一定程度,都顯得猙獰。這隻金鳥,只讓人覺得華美壯麗。語言失去了意義,縱千言萬語,無法它萬一。它卧在山坳中。精巧的羽冠,欣長的脖頸,華麗的尾羽,娥為那流暢的線條驚嘆,猝不及防,美麗的大鳥張開了眼。


  那是怎樣一雙眼喲!再沒有比那更純粹的色澤,金色的,朝陽般耀眼。威嚴,尊貴,那雙非人的眼中,是純然的理性,沒有半點獸的渾濁。


  在那雙非人的眼中,娥竟看見了遠勝她的族人們的人性。


  金鳥瞥了娥一樣,便又合上了眼睛。


  娥長長的吐了口氣。她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方才短暫的對視,自己情不自禁的屏住了呼吸。她愣愣的盯著金鳥看了許久,忽然一個激靈,飛也似的跳起來,慌慌張張的向山下跑去。


  回到村子時,天邊剛剛泛起魚肚白。勤勞的人們已經開始勞作。他們並未對歸來的族長表達疑問。他們早習慣了她的神出鬼沒,特立獨行。


  娥一如既往的打磨她的箭頭。手中的武器不能令她平靜。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上中的生靈,想著它似火焰燃燒的羽毛,想著它金色的眼眸。這是錯誤的!僅僅那一眼對視,娥明白,那是超出她理解的存在。


  「忘記它吧,然後帶著族人離開,如果不想死於非命!」娥對自己說。眼前浮現的,確實那雙閃著理性光輝的璀璨金眸。


  長久以來渴望的,追求的,它就在那裡,真的要放棄了。


  「我一定已經瘋了……」娥將打磨失敗的箭頭扔到一邊,嘆息道。


  入夜,娥再次爬上光禿禿的山崗。她居高臨下瞧著山坳中的大鳥,神色恍惚。她不知道她能做什麼。看著它?她不知道自己想要怎樣。她對它一無所知。


  金鳥再次睜開眼,抬起頭,看向娥。不同於上一回的驚鴻一瞥。它注視著娥,平靜的目光,好似亘古存在的星空。


  風聲遠去了,夜的寒涼遠去了,時光的流逝沒有了意義。娥定定的與那雙美麗的眼眸對視。不知過了多久,她猛地回過神。她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心跳的聲音前所未有的響亮。對著依舊注視著她的金鳥,娥扯開一個僵硬的笑,語無倫次的說:「我打擾到你了?別在意,我沒有惡意的。你看,我只是瘋了……這地方這麼大,我這麼小……我,我只想留在這裡。」


  金鳥垂下眼帘,緩緩的低下頭,不再理會娥。


  娥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動了動酸麻的腳,盤腿坐下。瞳孔失去了聚焦,金鳥鮮明的輪廓變得模糊,她似乎想到了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想。就這樣,娥對著山坳中的大鳥,吹了一整夜的風。


  太陽升起之前,娥無聲無息的離開山崗,回到部落。一夜未眠讓她在白天直打瞌睡,內心卻出奇的平靜。


  第二天晚上,娥再次來到了金鳥的面前。不想枯坐整晚,她乾脆帶來了「工作」。金鳥自帶光源,完全不用擔心視線的問題。


  娥想嘗試編織。


  此地氣候溫暖,四季如春,不必擔心嚴寒。但是,衣服不僅僅是為了禦寒。做衣服需要布料。在這原始的時代,自然是沒有布料的。人們會將獸皮纏在身上,保護脆弱的皮膚。這個時候同樣沒有先進的皮草處理技術。未經硝制的皮子僵硬板結,還有奇怪的味道。這種東西纏在身上已經是折磨了。若是想用它解決諸如「風吹屁屁涼」的尷尬,那感覺,簡直反人類。


  娥弄來了樹皮、草根,還有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又是煮又是烤的,總算讓它們呈現絲線狀。這些線硬而易斷,卻比獸皮好上許多。娥想試試,能不能把它們織成布料。她從沒做過這個手工活。她連照著說明編手鏈都做不好。


  娥盤腿坐在地上,拿出了她的「線」。對面的金鳥頭也沒抬,似乎沒發現她一般。


  和亂七八糟的「線」糾纏了一會兒,娥揉了揉眼睛。這裡的光線還是暗了些。她看了眼安靜似在沉睡的金鳥,抿緊嘴唇,將「線」團了團,往胸前的獸皮里一塞,站起身來。她往前走了幾步,低頭觀察過分光滑的山坡,咬咬牙,跳了下去。


  借著幾處並不顯眼的凸起,娥連滾帶爬的,來到了山坳。熱氣撲面而來,不過一眨眼功夫,娥已生出一層薄汗。


  娥吐了口氣,抬頭,正對上金鳥的看過來的視線。這一回她自然了許多。她說:「親愛的,你可真熱情。」攤開手表示自己的無害,「無論何時,我都拿你沒辦法。」


  金鳥似乎有一瞬間的僵硬。它垂下眼皮,不再搭理娥。


  只有近距離仰望,才能感受驚心動魄的震撼。娥不敢再靠近金鳥。她盯著金鳥看了一會兒,見它沒有動作,輕輕吐了口氣,安下心來。她輕輕坐下。地面略有點兒燙,可以忍受,習慣之後,還挺舒服的。


  娥的編織總算有了一點兒進步。心目中的布料依舊很遙遠,她好歹接近了。她編織出了有很多洞的——娥舉著「布」瞧了瞧——或許可以稱之為「網」。


  「不能拿來做衣服……其實也不是那麼一無是處……」娥舉著「網」抻了抻,被她寄予厚望的「網」忽然散開,糾結成一團亂「線」。娥抿緊嘴,嘆氣:「再蠢的獵物也不會被這種網捉到。」她忽然覺得不妥,猛地抬頭,就見那金鳥居高臨下的看著自己,璀璨的金眸似有笑意。


  一時之間,娥竟有幾分尷尬。她局促的說:「誰都不是一下子就成功的,我只是,失敗的次數多了點兒。」話未說完,她自己先笑了起來。它怎麼懂呢?人類尚且用叫聲傳遞信息,一隻大鳥怎懂得千萬年後人類的語言?即使它有著驚艷的眼眸……


  失望之後,娥反而放得開了。她說:「你確實該笑的。如果成功了,我就能抓住你了,即使你有翅膀。」說完,她盯著金鳥瞧了一會兒,見它只是冷漠的合上眼皮,心裡不知是什麼感覺。她嘆了口氣,繼續和手裡的破「網」奮鬥。


  時間在沉默中飛快渡過。不知不覺間,一夜過去了。熹微晨光中,娥打了個呵欠,揉了揉麻木的大腿,站起身,伸了個懶腰。


  看向不遠處的金鳥,娥說:「是時候告別了。人生需要幻想,但我不該在幻想中沉迷太久。」金鳥終究不是她渴望的文明的痕迹。


  金鳥再次睜開眼睛,平靜的看著娥。


  你已經決定親手創造了,不是嗎——娥不由自主的微笑。她說:「你是我有生以來,最綺麗的夢。甜心,我為你著迷。」臉上的笑容擴大,「再見!」


  娥轉身,看向來路,有了一瞬間的僵硬。跳下來的時候是痛快了。這光滑陡峭的山坡,怎麼爬上去呢?她回頭,對上金鳥的視線。扁了扁嘴,娥裝作不在意的說:「有點兒小意外。最糟糕的已經發生了,我總有辦法的。」說完,她不再看金鳥,轉而仔細觀察山坡,尋找可以落腳借力的地方。


  背後忽然有灼熱的風襲來,娥只覺有什麼在自己背上一推,下一刻,她已騰空而起。不由自主的驚呼出聲,*的空氣嗆入咽喉。來不及自救,她再次雙腳落地。她已經在山坡上面了。


  娥猛地回身,恰好看見金鳥慢悠悠的收攏翅膀。她震驚的瞪著金鳥。一片金色飄落在娥的腳邊,巴掌大小,輕盈的,柔軟的——一塊布。娥緩緩低頭,死死的盯著那塊金色的布,眼中漸漸有了水光。


  好半晌,娥終於抬頭。她眨了眨眼,隱藏似要噴涌而出的淚水。她凝望金鳥,後者亦回望她。它目光平靜,好像只做了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許對它來說,真的微不足道。


  「你知道我想要什麼……」握著勉強可以稱為手帕的布,娥輕聲嘆息道。


  生存面前,人人平等,即使是族長,也要勞作。身為族長,甚至更要身先士卒。連著兩天夜不歸宿不會惹來族人的懷疑。白日里勞作時的漫不經心卻會惹來人們的不滿。娥不想也無力挑戰族人的底線。她叫來巧手的族人,將初具雛形的網交給他們,用以搪塞族人不滿的責問。


  族人們已經習慣了族長某種程度上的手殘。他們會自己動手,讓這個破破爛爛的東西,真正成為族長口中的「網」。


  打發走族人,娥反覆把玩來自金鳥的贈禮。娥不確定,它是否可以被稱為「布」。它柔軟纖薄,順滑如絲綢,觸手生溫似暖玉,在陰暗處熠熠生輝。它沒有布的紋理。


  「鳥的身上怎麼會有布呢?這不會是它的羽毛吧。」娥將「布」蓋在膝蓋上,自言自語道,「神奇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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