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那個時候還沒有常儀,有的只是族長體弱的女兒,娥。


  新生的娥知道,她不得不在這個可悲的年代生存。她不能離開部落,不能獨自去尋找文明的痕迹。這裡太危險,即使是整個部落,也可能在一夕之間,被強大的野獸毀滅。她固執的拒絕被這個時代同化。她害怕自己習慣茹毛飲血的野人,她害怕自己忘記語言,只會吼叫,她害怕,害怕忘記,她曾見證的文明。


  娥輕聲哼唱記憶里的歌曲,熟悉的歌詞模糊不清。她低聲自語,吐出的辭彙日漸稀少。沒有人知道她的惶恐。蒙昧未開的人類,怎懂得那般細緻的情緒。


  部落在遷徙,鬼知道是為了什麼。他們跋山涉水,最終在山腳定居。娥已經能夠從人們的吼叫中得到信息。他們和大部隊失散了。誰又在乎呢!


  隨遇而安的人們在陌生的土地上建立家園。娥跟著部落里的人們,艱難又麻木的活著。


  無數次,娥幻想著,這只是個無聊的玩笑,取樂有錢人的生存遊戲,或是卑劣的實驗。她幻想著,有穿著白大衣的科學怪人,冷酷的觀察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欣賞著她的絕望。如果是長相奇異的外星人也沒關係,只要有文明的痕迹。


  所有人都知道,娥得到了太陽神的眷顧。他們或許好奇,那個瘦弱的女孩子,怎麼敢獨自踏上尋找神跡的旅途。驅使她的從來不是所謂的神啟。娥從沒說過,她只是絕望了。


  那一夜,天火降世,漫天的山火照亮夜空。晚風帶來*辣的煙氣。沉睡的人們被驚醒。臉被塗得一塌糊塗的祝祭高叫著,領著眾人向逼近的火焰叩拜,祈禱。


  愚昧!荒唐!

  娥抓著母親脖子上的飾物,指著遠方,用變了調的聲音叫著。逃!在這裡只有死!

  那個女人滿臉惶恐。她揪著娥的頭髮,按著她的脖頸,強迫她跪下。高處的祝祭指著娥,歇斯底里的尖叫著。


  不知哪來的力氣,娥掙開了母親強壯的臂膀,三步並作兩步,躥上高台,猛地一撞。德高望重的祝祭倒下了。她跌落在黑暗的角落裡,呻/吟著,咒罵著。火光掩映,將一切映的艷紅,唯有她的臉,隱在隱形中,不見光明,好似擇人而噬的厲鬼。在之後漫長的歲月中,老祝祭的臉,成了娥揮之不去的夢魘。


  娥喘著粗氣,對著或茫然或驚恐的人們大吼大叫,讓他們逃離即將到來的火海。


  人們盯著高高在上的女孩,遲疑著,惶恐著,卻沒有一個移動腳步。


  回頭眺望逼近的火光,娥咬咬牙,從高台跳下。她顧不得震得發麻的腳,撥開人群,不顧一切向遠離火光的方向逃竄。


  身後的人群驟然混亂。他們並不堅定。有著與野獸類似的習性的人們,野獸般的,畏懼突然突如其來的光明。娥是第一個逃跑的。很快有了第二個,第三個……


  人們在夜幕下奔跑,身後是滿天火光。他們不知腳下踩到什麼,不知前方等著什麼,不知身邊的同伴是否跟上,不知自己的力氣,還夠不夠邁出下一步。


  人們在荒野短暫停歇,吞噬一切的焰魔如影隨形。人們登高遠眺,滾燙的風將希望吹遠。人們涉水過河,河水滾燙,河床乾涸。


  大火整整燃燒了九個日夜。突如其來的暴雨拯救了疲於奔命的人們。熟悉的一切都消失了。目之所及,盡為焦土。


  部落里的人們不知流落去了哪裡。娥遇上了幾個族人。他們一個個熏烤的跟黑炭似的。他們對娥有著難以言喻的敬畏。比起力氣,人們更敬畏對命運的洞悉。她讓他們活了下來。於是,娥成了他們的首領。


  部落的老族長,娥的母親,不知身在何處,不知是失散了,還是死在了火海之中。德高望重的祝祭,當然,卡在角落裡的她註定活不了的。那樣的時刻,誰有在意一個累贅呢?聚集在娥身邊的人們,大約不是唯一的倖存者。他們不會去尋找,不會去懷念,甚至緬懷也顯得多餘。比起那些無用的,更重要的是生活。


  遮風擋雨的窩棚沒有了,抵擋野獸的圍欄沒有了,囤積的獵物與皮毛沒有了,他們甚至不能保證自己能渡過下一個黑夜。這種時刻,哀泣是何等的多餘?

  人們忙碌著,在焦土中尋找生機。在這種時刻,野蠻人的冷漠與麻木,也顯得可愛。


  回到山腳下是迫於無奈的選擇。這個蠻荒的世界,不只有兇狠的野獸,還有更可怕的怪物。它們有著野獸的形態,卻更加聰明,更加強大,更加兇狠,有的甚至掌握著奇異的力量。隨便一隻,就能讓整個部族毀滅。萬幸,這等異獸大多行事張揚,並不都對狩獵人類感興趣。有經驗的人們能夠根據它們留下的痕迹推斷它們的所在,提早避開。不幸的是,經驗豐富的人們大多年長體弱,逃不過山火。


  感謝娥的未雨綢繆,她曾經學過辨識異獸的方法。她能識別異獸留下的痕迹,卻不能推斷它們行動的方向。想要生存,她這半吊子本事,是遠遠不夠的。


  一個偶然,娥發現,越是靠近曾經居住的地方,異獸的痕迹越少。這裡離山還遠,或許到了山下,就沒有異獸了吧。娥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或許是因為這場毀滅了一切的大火,或許是那座山本身的問題。焦土不等於生機斷絕。對於朝不保夕的人們來說,這甚至不能算是一個選擇。


  歸來的不只是狼狽的人們,還有在山火中倖存的動物。娥領著她的族人,避開強大的野獸,狩獵弱小的,一路行來,竟有了些許存余。這是個好兆頭。


  半個月之後,娥和她的族人們又回到了山腳下。他們找不到原本的村落。它已經被燒成灰了。沒關係,他們終將建立新的家園。這一路上,娥終於受不了族人們的吼叫。她教他們說話。娥終於懂得,她自以為是的拒絕,不是堅守,而是自我放逐——迷失在蒼涼孤寂的世界。


  山腳下果然沒有異獸的痕迹,甚至大型的野獸也沒回來,娥和她的族人們可以安心的住在這裡。大火焚燒后的土地分外肥沃,僥倖逃過一劫的種子開始發芽。娥領著族人們尋找能吃的。她教他們種植。其實,娥不懂得種植。沒關係,重要的是嘗試。試的多了,總能找到對的。


  人們重新建起窩棚,搭建圍欄。日子依舊是那麼的血腥野蠻,希望的光輝就隱藏在落後的村落里。


  娥練就了一手好箭術,閑下來的時候,她會用心打磨箭頭。那看似無聊的工作是個精細活,讓她全神貫注,不想其他。箭頭終不能佔據她全部的思維。很多時候,她會想起曾經的部落,那個被她拒絕的世界。她很少想起身為族長的母親。老祝祭黑暗中猙獰的臉時不時出現在她的腦海里。那不是娥第一次手染血腥。那甚至算不上一次殺生。那是娥第一次,傷害同類,掐斷她的生機。


  又一次驚醒,依稀記得,老祝祭在夢裡尖叫,火焰將她吞噬,她伸著焦黑的手臂,鍥而不捨,好像永不瞑目的厲鬼。


  這不是第一次。娥知道,今夜註定無法安眠。她走出矮小的窩棚。守夜的人被驚動了。他警惕的看了一眼,見是娥,收回了視線。


  人們習慣隨時保持警惕,以應對突如其來的危機。娥不想打擾族人們的安眠。她向村外走去。這附近還算安全,即使是夜晚,也沒有兇狠的野獸出沒。當然,她沒忘記帶上她的弓箭。


  這一夜,月色正好。娥並沒有走出多遠。她發現,前方的山上,有什麼東西,在月光的映照下,晶亮一片。她猶豫了一瞬,小心翼翼的靠近。她握緊手中的弓箭,警惕隨時可能躥出的野獸。


  沒有危險。那些亮晶晶的,是某種晶石,看上去像玻璃。娥愣了一瞬,想到了一個可能——這些大概就是玻璃,高溫灼燒的痕迹。她曾經聽說,卻從未見過。


  「玻璃……」娥幽幽嘆息,心底突然湧出酸澀。連日來的忙碌,令她忽略了靈魂深處的渴望。愈是懷念曾經,愈是厭惡如今的一切。她以為可以忘記,以為可以放下,結果只是看見了這疑似玻璃的晶石,便有了落淚的衝動。


  多愁善感不適合這個世界。娥撿起兩塊形狀圓潤的晶石,揣在懷裡。她起身,打算回去。轉身的那一瞬,恍惚瞧見山中有光影明明滅滅。那不像星光,或是晶石的反光。那……似乎是燈火。


  「這山早就被燒禿了,什麼都沒有……」娥低聲自語,止不住心底一片火熱。她凝望不遠處的村落,黑暗中,早已不見的臉龐明滅。那是祝祭臉上的白堊,是母親眼中的惶惑,高台下,人們的遲疑與麻木。她再次看向黑黢黢的山,火光一閃而逝,在她的瞳孔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迹。


  「我一定已經瘋了。」娥握緊了弓箭,乾脆利落的轉身,向著火光消失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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