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交鋒
比起河間王和僑姓士族對長安的熱絡態度,周沈兩家就顯得有些淡了,僅僅只是拱手了事。
長安心中哂笑,她出身皇室,最是明白,在上面的人,日子越久,越會漸漸失去感官和思考的能力。終日高高坐在輝煌的歷史故堆里,變得耳不清目不明,也不再懂得審時度勢、趨利避害了。這就是為何每個盛極一時的皇朝、世代煊赫的家族,權傾朝野的權臣都逃脫不了由盛而衰的命運。
看來不幫他們醒醒事是不行的!
可還沒等長安開口,他們倒是主動出擊了。
「公主好儀止!不愧是故朝嫡公主,風采氣度跟我們世家之女大不相同!不知公主年齡幾何,可曾婚配否?」
不過只是一句話,卻字字帶刀,刀刀見血。
我們可不承認什麼新朝,你不過就是故國的公主。
你身為女子拋頭露面實在不像話,你看看出身高貴的世家之女哪個如你這般?
你一介女流,成婚生子才是本分,在朝政上上躥下跳個什麼勁?
一句話連消帶打,連諷帶嘲。長安卻恍若完全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微微笑了笑,道:「早已聽聞江東一帶有『江東之豪,莫強周、沈』一說,今日一看,兩位家主果然儀態非凡,非常人可及!不過也是,能一拳一腳在偌大的江東之地,闖下那麼大一份基業的,比起我們皇室的開疆擴土也不差什麼了!豈能是常人?而要守住這份基業恐怕更是不易。我聽聞周沈兩家不同於其他世家,是以武起家,世代家中皆有豢養私兵?」
二人的臉上皆露出些許傲然之色,他們之所以能在江東之地獨佔鰲頭,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為他們祖上是武官出身,世世代代皆有豢養私兵的傳統。比起一般家大業大卻家風柔弱的世家顯然更有優勢。這些私兵就是他們的底氣!
到此時,他們的心已放下了一大半,這位大長公主這般言語討好,看來對他們也是多有忌憚!被他們這樣言語嘲諷都無甚反應,不是太蠢就是不敢開罪於他們。
長安依舊不動聲色,笑意妍妍道:「本宮在長安之時,從未見識過私兵,心中也是好奇的緊!兩位家主的私兵如此聲名赫赫,不知比起征北軍來又如何?」
此言一出,驚得兩人差點拿不住手中的酒杯。長安這句話的殺傷力,就只差明晃晃的亮刀子了。別嘲來諷去,扯那些有的沒的,一句話,歸順不歸順,不歸順我砍你!你鎧甲夠硬嗎?
簡單粗暴!
璟和站在旁邊用拳頭抵著唇咳了好幾下,生怕一個忍不住就笑出了聲。
兩位家主也是傻了,他們平時里接觸的人,無不是文雅至極的。即使有了矛盾,也不過就是拽文弔書袋子隱晦地嘲來諷去!這麼不講究,赤-裸裸就當面威脅的,還是第一次遇到!這位公主的路數實在是邪性!
他們豢養的私兵,在江東一地,用來壯勢和護衛,是很不錯的!但拿他們和征北軍相提並論,這位公主也實在是個妙人!如果他們不是當事人,連他們自己都忍不住想要笑上一笑了。
這兩位一時也有些難以應對。朝廷中,他們之前接觸的最多的就是睿成王。這位王爺溫文爾雅,與他們接觸之時也只是懷柔為主姿態頗低。他們幾乎忘了他是那位凶名赫赫的安肅侯之子,手中還握著七萬征北軍,不聲不響之間把河間王壓制的毫無還手之力。此時想來,只覺得背脊發涼。
一時之間他們也有些摸不透這位公主的意思。是暗示朝廷已經快對他們失去耐性,準備武力鎮壓了嗎?如果是,那麼她是代表她個人的立場,還是朝廷的立場呢?她可以做得了朝廷、做的了睿成王的主嗎?
可惜,長安已不給他們多做揣摩的機會。轉過身已與旁邊朱、張、顧、陸四個吳郡世家的家主攀談了起來。
這四個世家的態度也是頗為耐人尋味。朱家張家陸家對長安也都不甚熱絡。雖不像周沈兩家那樣連諷帶嘲,卻依然能感覺到那種有意識的距離感。唯有顧家恰恰相反,殷勤熱絡得讓長安受寵若驚。長安面上依舊矜持,心下卻早已開始碎碎念,這有修養有見識的世家大族就是不一樣啊,連殷勤都殷勤得讓人覺得自己猶如古董真跡孤本,既高人一等,又不落俗套啊!
如此一來,長安已將各方情況瞭然於胸。她微不可查地向璟和點了點頭,示意宴席可以結束了。
眾人散去后,長安虛張聲勢般的張揚氣質一下子被收得分毫不剩。剛剛還顯得很襯她氣質的妝容,一下子變得如同附在她臉上的面具一般,與她的氣質再沒有半點貼合之處。同樣的地點,同樣的裝扮,把這種反差襯托得越發突兀。幾人都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看,心中疑惑不已,她到底是怎麼做到如此收放自如的?
長安微蹙著眉緊抿著嘴想著事情,靜默的樣子如同一樽冰雪堆砌的雕像。無論是大殿的燈火輝煌,還是她身上的濃妝華服,都掩蓋不住她骨子裡透出來的清寂和倦意。而這種倦意並非是身體上的。
看到這樣的長安,在座之人的心中,都有些澀澀的難受。璟和打破了沉默,開口道:「長安,你當真想對周沈兩家用武?」
長安回過神,笑道:「若我說是,你準備如何勸誡於我?」長安一開口說話,身上就多出了幾分煙火氣,將剛剛那種氣息淡去了不少。
璟和微微安心了些,挑眉道:「我都被你蓋章定論為畏首畏尾了,如何還有立場勸誡於你?」
慈安有些不耐道:「還勸誡什麼勸誡,天下的烏鴉一般黑,南方北方,哪裡的世家都一樣!要我說,直接打,打到他們服比什麼都有用!」
長安和璟和聞言都忍不住笑了起來。璟和指著他邊笑邊道:「慈安啊慈安,你若是肯把你用兵時的一半心眼放到政務上,也不至於說出這樣的話來……」
慈安茫然地摸了摸腦袋:「我說錯了?我本就是行伍中人,要把心眼放到政務上作甚?朝堂上不還有你們這些聰明人在嘛!」
璟和微微嘆了口氣,這樣的慈安總讓他想起他的父親,他們都是太過純粹的人,純粹得都不懂得為自己留出後路!自認識慈安以來,他總忍不住做什麼都多顧全他幾分,彷彿是在顧全當年在朝堂上幾十年孤立無援的安肅侯!
長安掃了一眼承兒,見他雖然看起來極為睏倦,卻依然聽得認真。不由在心裡點了點頭。
「皇上,你怎麼想?」長安突然看著承兒問道。
其他人都有些驚訝,沒想到她會詢問一個孩子的意見。
承兒卻顯得有些激動。長安沒回來前,璟和與慈安也待他極好,他們護他助他,卻到底還是把他當作是孩子。被人如此正式地詢問關於國事的意見,卻真真正正還是第一次!他一下子覺得自己是個大人了。
他覺得自己必須要抓住這次機會好好表現,讓他們知道他已經長大了。
他慎重地斟酌了一番,開口道:「朕覺得楊將軍說得沒錯,應該要用武!何必費盡心機去跟他們周旋,周沈兩家的私兵再厲害也不會是征北軍的對手!把他們打服了,他們還不樣樣都聽我們的?」
長安心中一驚,面上卻依舊淡淡道:「皇上已經開始學史,應該知道,若論軍隊的戰鬥力,當數始皇時為最,後世無有能出其右者!可為何大秦卻偏偏只兩世便亡了?」
承兒一下就明白了長安的意思,面上發紅,卻猶自不甘道:「那麼,那些亂臣賊子,我們就當真拿他們沒辦法了嗎?」
長安不置可否,只問道:「皇上,你以為治理一個國家最重要的是什麼?是軍隊?是武力?」
承兒想到太傅課上教授的,抿了抿嘴,小聲道:「太傅說是仁和。」
長安愣了一下,轉頭看向璟和,問道:「皇上如今的太傅是儒士?」她又想了想,眼中隱隱有厲色閃過,「是士族給皇上選的太傅?」
璟和無奈地點了點頭。這邊進一步,那邊便退一步。這五年來,他們與士族之間一直保持著這種微妙的守恆。所以很多事,他即使有異議,也不能去打破這種平衡。
長安點了點頭,心中已有計較。她轉頭看向承兒,神色一下子柔和了下來:「你還記得你祖父嗎?」
承兒搖了搖頭。
長安摸了摸承兒的腦袋:「他是個真正的仁君!」她的臉上帶出了一絲可稱作為痛苦的神色,「可他是個亡國之君!」
承兒有些茫然了,秦皇的暴虐和祖父的仁和,都沒能使國祚得以延續,那麼治國的根本到底是什麼呢?
長安的神色更柔和了幾分:「好多年前,有一個人,曾經跟我說過,『仁』只能教化,而『法』方能治國。當年我理解不了,如今卻覺得再對也沒有了!承兒,你需謹記,無論是軍隊威懾還是仁和寬人,都只能作為掌控人心的手段,而不能作為治國的根本,否則必成大禍!」
承兒點了點頭表示記住了,轉而又問道:「那麼,什麼才是治國之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