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出谷
自天惠二十二年,藩王攻打京師、士族衣冠南渡,長安城破,已過去了五年。天下卻並未因為燕王的稱帝而恢復秩序。北方各地依舊戰亂頻發,各方勢力此起彼伏、此消彼長,中原大地一片戰火紛飛、民不聊生。
與此相對的是,自士族南遷、崇安建鄴稱帝以來,南方卻是祥和平靜,一副欣欣向榮之態。有點路子的百姓紛紛開始南遷,南方的繁盛已初現端倪。
要說近來最大的事,莫過於坊間的一則傳聞:消失了數百年,已被默認傳承斷絕,漸漸被世人遺忘的鬼谷,又有傳人現世了!
相信的人卻寥寥。若是鬼谷真的還有傳人,如何會隱姓埋名數百年?鬼谷中人並不避世,名留青史的比比皆是。可儘管如此,鬼谷傳人現世的傳聞依舊甚囂塵上,至於傳人姓甚名誰、多大年紀、何等模樣,卻一概不明!
雲夢山,鬼谷
一個纖細的背影在竹林中翻飛,一套劍法被舞的行雲流水一般充滿了美感。白色的衣、黑色的發交織在一起,猶如一副動態的水墨畫。不遠處,一個出塵如仙的男子低頭撫琴,同樣也是一身白衣,容貌美到了極致,卻絲毫不讓人覺得女氣。
琴音收,舞劍者也同樣一個收勢停了下來,說不出的默契。
「先生,你看我舞的還好?」女子笑言著轉過了身。同樣是一張世間難尋的殊世容顏,同樣一頭未束的青絲,同樣清冷的氣質,與那男子站在一起,當真猶如一對神仙中人。
男子嗤笑一聲,擺了擺手:「你倒還有自知之明,知道用個『舞』字!也就看著好看,全然不得精髓!」
女子不甚在意地揚了揚眉,拿起案几上的半杯茶水,一飲而盡:「看來我是沒這個天賦了,先生的一身好劍術,只能靜待真正的傳人了!」
男子搖了搖頭,指著她道:「身在凡塵外,心卻在紅塵中!也虧得沒讓你一輩子留在山裡!」
女子想到五年之期將到,不由心中一陣恍惚。鬼谷於她,是她一生最狼狽最無助之時的避世之所、棲息之地。是把她回爐重造、讓她脫胎換骨的再生之所……她對這裡的歸屬感甚至不比皇宮差,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見證了她蛻變的印記。若是心無掛礙,讓她一生留在此處她也是樂意之至的!
霽月一手撐著下巴,一手握著茶杯支在唇邊,緋色的薄唇微微勾起,表情有幾分慵懶,有幾分莫測:「你應該已經聽說了吧,如今這山下可都在盛傳鬼谷傳人現世的事!」
長安看了霽月一眼,清冷的面容之上亦帶出了一抹淡淡笑意:「先生是何用意?」
霽月佯裝驚訝,挑眉道:「咦,你如何認定是我的授意?」
長安忍不住在心裡翻了個白眼:「不是你,就是我!既然不是我,那肯定就是你!」
霽月用手握拳堵在嘴邊輕輕咳了咳,眼中的笑意卻是怎麼遮也遮不住的。
「先生突然將鬼谷暴露於世人面前,意在何為?隱脈的禁忌我都不曾忘記,先生該不會是忘了吧?」
霽月看著她,烏黑的眸子燦若星辰:「我何時說過鬼谷不可現於人世?若真是如此,你以為當年蘇秦、張儀、孫臏、龐涓諸人何以以師承鬼谷的名義揚名天下?」
長安頓時明白了霽月的意思。對於鬼谷而言,真正不能暴露於人前的只有隱脈,這是根基,是最後的底牌,是鬼谷千百年不曾斷絕的真正隱秘所在。至於其他師承鬼谷之人,只要不是在外面作姦犯科,為鬼谷掙掙聲名,也沒什麼不好。長安一開始就不算傳承於隱脈,自然不受隱脈禁忌的制約。
「先生費心了!」長安感激道。她本就是通透之人,想通了關鍵之後,自然也就明白了霽月此舉的用意所在。
自他教導她縱橫之術之日起,他應該就已經猜測到了她下山之後將以何種方式謀奪回江山。隱脈本不該沾染天下之事,他盡心教導了她五年本就已經完成了當年對默蹊先生的承諾,因此此舉才會格外令她動容。
「先生、姑姑……」一個白衣童子遠遠跑了過來,走近一看,卻是難言的俊秀。也許是自小在這凡塵之外的深山中長大,連這孩童的長相與氣質也帶上了與凡塵中的孩子不太一樣的脫俗之氣。
兩人聞聲便停止了談話,都不約而同地露出了柔和的笑意。
「你慢些走,急個什麼勁!」長安摟過小童,細細為他擦去了額上的汗水,柔聲勸道。
小童有些委屈地低下了頭:「午膳備好了,我怕姑姑和先生餓肚子!」
一句話說的二人心中都酥軟不已。
小童的容貌與其兄長很有幾分相像,性格卻全然不同。承兒頑皮跳脫,重歡卻自小乖巧溫和,讓人跟他說話時,都忍不住把聲音放輕放柔,生怕嚇到他。
他看長安和霽月整日忙碌,自懂事後,就主動接過了一些力所能及的雜事,今年開始,連做飯的事也一併接了過來。好在霽月修道,吃的十分清淡簡單,長安來到谷中后,也跟著霽月的膳食。每頓不過就是食些瓜果、水煮的青菜,基本不沾油腥。如此,準備起來也不算費事。
長安原本是極力反對重歡做這些事情的!她出身皇室,即使在外面待得時間再久,骨子裡的那套觀念哪是輕易能夠改變的。她自己動手做這些事已是出於環境所迫,如何忍心讓孩子也受這份罪。在宮裡,這樣的小主子那個不是金尊玉貴地養大,恨不得飯都直接喂到嘴邊,做這些事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是,霽月卻極力促成。重歡每學會一樣東西,霽月總是毫不吝嗇地誇獎,於是這傻孩子竟是越做越來勁了。
長安儘管心中萬般吐槽,卻沒有過多干預。因為她看出了霽月對重歡的喜愛和看重。長安心中開始猶豫,若是太平盛世,她自然不會考慮將重歡留在鬼谷的可能。可如今,將來出谷后,她自己都禍福難料,如何忍心帶著重歡受苦冒險?重歡並非嫡長,身上並無多大的責任和擔子,讓他成為隱脈的傳人或許也是一條保全之道。只是一想到,他以後需得拋卻七情六慾,終身留在深谷,只能與孤獨和時間相伴,終究還是心有不忍。
霽月約莫也是知道長安的想法的,並未明確提出什麼,雙方都留了一兩分餘地和退路。
但他對重歡的看重和有意栽培卻是假不了的!剛滿六歲的孩子,已是六藝初通、五常俱備。通身的氣質已找尋不到一絲皇族中人的影子,完全一派方外之人的淡薄沖和。
「你準備何日下山?」霽月突然問道。
長安想了想,道:「兩個月後吧,還有些東西需要細細籌劃和準備!」
「姑姑要去哪裡?」一個稚氣的童音突然響了起來
兩人同時低頭,看到小童正仰著頭,眨巴著一雙大眼睛,疑惑地看著他們。
「你姑姑要出山了。」
「出山是哪裡?」
「出山就是到山的外面去?」
「山的外面是什麼?」
「山的外面是一個很大很大的世界!」
「哦!」重歡平淡地點了點頭,這個對所有孩子都具有巨大的誘惑力的回答在重歡這裡卻未掀起半分波瀾,僅僅只是知道了一個問題的答案而已。
兩人對視了一眼,臉色都有些複雜。
長安心中開始擔憂了,重歡乖巧是乖巧,可卻沒有半分孩童天性,這不是個正常現象吧?他自有記憶以來就只見過兩個人,他的成長經歷實在是有些太特別了,將來若一輩子留在鬼谷還好些,若是將來出了山,他要如何安身立命?原本已傾向將重歡留在山裡的長安心中又開始動搖了起來。
這孩子實在太特別了,他知道長安要出山之後,都沒有多問一句他自己的去留。在他看來姑姑和先生都是他在這個世上最親最親的人,一個走一個留既然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事實,那他跟著誰也都是可以接受的事。
長安心裡愈加覺得不對勁了,這哪還是孩子啊,出家人都沒他這麼六根清凈、心如止水的。
「先生,你看,重歡……」長安試探地開口道。
霽月一雙洞若觀火的眼睛有什麼看不明白的:「讓重歡與你一起下山吧!」
長安驚訝地看著霽月,她一直以為霽月心裡一定是想留下重歡的。
霽月看著她吃驚的樣子,眼裡閃過一絲笑意:「他的未來不應該由你或是由我來決定!讓他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吧,將來何去何從讓他自己來做決定!」
「若是重歡將來選擇回到山裡,成為隱脈的下一任傳人,那他跟著我這一出去,可不就錯失了最好的學習的年歲了?」長安有些驚訝於霽月的想法,好奇地問道。
「在山中學習還有為時已晚之說嗎?山裡最多的恐怕就是時間了!只要他決定回來,就永遠不會太晚!況且我之一脈需要的從來就不是井底之蛙!連世情都不曾了解、悟透的,還指望他將來能有多大的成就?光靠紙上談兵嗎?」
「可你……」
「你以為我是生來就長在山裡的嗎?我出師前亦曾在山下遊歷歷練多年,該經歷的我都經歷過!」
長安心道果然如此!她暗搓搓地在心裡掐指一算,不禁心中更加燃起了熊熊八卦之火,這霽月究竟多大年紀啊?越聽他說經歷,越覺得他這張看起來堪堪弱冠的臉很不正常啊。
可是長安,你一會覺得這個人不正常,一會覺得那個人不正常,可是你自己一臉清冷淡漠,內心卻在盤算著這麼畫風不符的八卦問題,真的正常嗎?——
離開那天,長安再一次穿起了男裝,不過比起過去在宮外時灰撲撲的破衣裳,如今這身白衣勝雪可就唬人得多了。一頭青絲在頭頂綁了個男子的髮髻,以白色髮帶束之。雖同是男裝打扮,但五官都已長開,且氣質變化巨大,與五年前已是判若兩人。
也許是性格使然,霽月送別長安時,也並無多少不舍傷感,只是淡淡道:「還記得你及笄那日,我給你取字時曾說過的話嗎?」
長安低下頭,看不清神色,說出的話卻是動情萬份:「記得!你說過的話,每一句我都記得!你當年既應諾教導於我,我亦在未來允你一個昌平盛世!」
霽月輕嘆了一口氣,伸出了手,微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拍了拍長安的腦袋:「難為你了!」
長安驚訝地抬起頭,霽月許是常年獨自生活,極不習慣與人親近,這是他們五年共處以來,第一個肢體接觸。
長安如今也算是真正看懂了霽月這個人,他總是反覆強調他們隱脈永不入世,他絕不會為她的復國出謀劃策,可他卻在意天下蒼生!身在深山卻心繫天下,光這一點就讓長安覺得肅然起敬,卻也讓她心中生出了隱憂,這樣的霽月真的能夠像他的前人那樣一生緊守誓言,看著天下分崩離析,百姓流離失所而永不越雷池一步嗎?
「今日之後,你與我鬼谷隱脈再無半分干係!也望你信守承諾,在外勿要提起我脈的存在!」
這話聽得不近人情,但長安對霽月知之甚深,知他本身就是這樣的性子,也並不多做計較。
她雙手交疊在額前,極認真地對霽月行了個跪禮。他們雖無師徒之名,但長安想讓霽月知道,在她心裡,始終敬他如師:「多謝先生多年來的教導和栽培,使我能夠脫胎換骨,我雖無以為報,卻一日不敢忘記!我定盡我所能,實現先生之志,早日還天下一個海晏河清!」
霽月常年古井無波的臉上終於有了幾分動容,他扶起了長安:「你心性、天分一樣不差,如今也幾乎把謀略之道、縱橫之術學至大成!可我獨獨擔心一樣,還記得你剛來時,我教給你第一課嗎?」
這些年,雖然霽月無時無刻不在引導她把目光放大放遠,不要糾結局限在個人的愛恨情仇里,不要局限在皇室的功過得失上。
長安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事無不可勝,事有不可為!先生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會輕言放棄,亦不會不死不休!」
霽月點了點頭,眼中有欣慰,亦有自豪。
「先生,有個問題,已困擾了我好多年,臨走前,無論如何也想問上先生一問!」長安微皺著眉,似乎在思索著如何組織語言。
霽月也跟著嚴肅了起來,點了點頭,示意她問。
「先生究竟年齡幾何?」
霽月一張冰雪般的容顏霎時被凍住了一般。等他緩過神來的時候,長安已經拉著重歡長笑而去,說不出的洒脫恣意、開懷暢快。
霽月惱怒過後,竟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五年來,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的長安!
此時的她,彷彿不是去投身一場不知結局的豪賭,而是去赴一場期待已久的盛宴,連他心中都不由生出了幾分肅然起敬之感。
若是長安還在此處,定會驚掉下巴。原來霽月竟也會這樣笑!那明晃晃的笑容掛在他的臉上實在是令天地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