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攻城
安肅侯雖為守疆之吏,但凶名赫赫,對藩王來說,實在是個不小的震懾。如今安肅侯已亡,他們便再無顧忌了。河間王覺得出兵的時機已然成熟,與燕王商討,準備即刻發兵。
世家雖然如今還牢牢把控著中軍,但自從藩王就鎮后,對地方軍隊上的影響力已經幾近於無了。目前還在世家掌控中的地方軍不過一個并州、一個揚州、一個益州。揚州、益州皆在南方,遠水救不了近火,而一貫強悍的并州軍在與安肅侯的對峙中也已元氣大傷,難成氣候。
至於中軍,以保衛京師、護衛皇族為職,少有出戰的機會,戰鬥力實在有限,不足為懼。中軍中唯一有些戰鬥力的營隊還在庶族將士的手中,世家指揮不動。
士族,奢靡*,不務實政,又因多近親聯姻,身體羸弱,早已不堪一擊,如今也是該給這些累世積累的輝煌,動動土的時候了!
幾人各自從自己的封地發兵,為了分散士族的注意力,分三條路線進軍京師。
慕容氏願為先鋒,燕王欣然允之。
鮮卑族驍勇善戰,幾乎人人提刀就能上馬。忽尼耶如今是燕王的親信,燕王信任他的忠心也依賴他的謀略,所以需時刻緊跟燕王左右。慕容氏便另派出了一名年輕將領石蘭統帥先鋒軍。石蘭乃單于慕容曲三子,天生神力,騎馬射獵彷彿生來就會。四歲就曾獨自獵鹿,十歲更是單槍匹馬地斃了虎,深受慕容曲的喜愛。此次有那麼好的機會可以積累軍功和威望,慕容曲自然不會忘了他。
然此子生性殘暴好殺,一言不合便取人性命,身邊伺候的婢人從小到大更是打死打傷無數。
忽尼耶知道被委命為先鋒軍統帥的人是他時,便知道大事不好,只可惜木已成舟,先鋒軍已經出發。
世家收到河間王起兵消息的時候,并州已經告急。世家忙集結起中軍的中堅力量,準備應對河間王的攻城。
世家與宗王的矛盾自他們就藩開始就一直存在,他們想不明白為何宗王會選在此時突然發難!難道是因為如今皇室再無人為其撐腰,害怕世家奪其領兵權,所以才先發制人?
然而,還未等世家思考出個所以然來,就聽說另外又有兩個藩王也已揭竿起兵,其中一支隊伍甚至已經一路打到了洛陽城。按照這個速度,破京也不過就是一兩日的時間。
世家這下徹底慌了神。中軍的戰鬥力他們自然也都心裡有數。若是只有河間王,憑著人多他們也能搏上一搏。可如今是三個藩王同時起了兵,他們是斷無勝算的。
此次藩王起兵,打出的旗號就是清君側,若是戰敗,皇家或許安然無恙,他們這些世家重臣,卻是難逃一死。如今士族謀害皇嗣的流言已在民間傳得沸反盈天,假的也成真的了,何況本就不假!他們此次棋差一招,便也只能願賭服輸!
朝堂再重要,到底比不上家族的百年基業。只要家族不倒,將來有的是機會重振門楣。如今江南揚州、建鄴一帶尚未分封出去,尚且還是士族的勢力範圍。裴相當機立斷,立刻決定舉家南遷。其他京師世家也紛紛響應。
對於皇室成員的去留,他們卻持了不同意見。
裴相主張一併帶走。畢竟有皇家他們才是正統,才有重整河山的機會,沒有皇家他們便什麼都不是!除非他們有兵力可以自己打下這天下!況且如今主弱臣強,正是掌握朝政的大好時機。
下臣卻紛紛出言勸阻,他們認為藩王的清君側畢竟只是一個好聽的旗號。士族是死是活,是走是留,他們本身並不在意!士族不戰而退,對他們來說,反倒是好事,省了兵力了!可若是連同皇室一同帶走了,情況可就不同了!清君側,清君側,「君」都沒有了,他們還如何名正言順得起來?「天子」在他們手中,藩王如何能夠安心?不怕有一日,他們會如同曹操一般,挾天子以令諸侯嗎?到時候,藩王必定會如同王八一樣,對士族死死咬住不撒嘴。
裴相嘆息不語,他也知道下臣們說的有理。他想要帶走皇室,未嘗不是有自己的私心在裡面。皇室對其他人來說是一面旗幟,可對他來說卻不僅僅如此,還是與他血脈相連的親人們。這裡有他從小如珠似寶養大的女兒,有他格外偏寵的外孫女。也許跟他的家族比起來,她們都不算什麼,他甚至為了家族的利益毒殺了曾被他寄予厚望的外孫,可他畢竟還是愛他們的!他希望她們過得好,不希望他們遭遇任何的不測。
他想,他總是要試上一試的。即使帶不走留著皇室血脈的人,但至少希望皇后可以跟著他走,畢竟她已經為家族付出了太多了!
時間太緊迫,他安排家裡人先收拾東西,兩個時辰后出發。他自己去見了皇后。
瑞慶帝已經不省人事了好些日子,每日只是靠著參葯吊著一口氣。皇後日日陪在正和殿,已甚少出現在眾人面前。就連長安也只有在每日去正和殿陪伴父皇的時候能看得到她。長安心裡原本對她是有怨的,覺得她為母族謀划太多,對不起父皇的傾心相待。可如今的皇后,卻讓長安心中再也生不起半點的怨念。她的悲傷是如此真切,兒子的突然夭亡和丈夫的命不久矣使她整個人被掏空了一般,終日渾渾噩噩地如同行屍走肉。
只有長安過去的時候,她才看起來鮮活幾分。她常常趁長安不注意的時候,用擔憂又不舍的目光凝視她,彷彿次次都在道別!
長安看在眼裡,心神不寧。有一次她拉著皇后的手像小時候一樣依在她懷裡,哽咽道「阿娘,你在想什麼?我心中怕得很!我如今只有你了!你可不能再離開我了!我受不了!」
皇后輕輕拍著她安慰道:「莫怕莫怕,阿娘什麼事都沒有!阿娘近來總是擔心你!這人啊,一上了年紀就愛操心。長安,王公子弟中,你有喜歡的沒有?阿娘想讓你把婚成了!唉,以前璟和倒是個好人選,可惜安肅侯又出了這樣的事情!」
長安有些驚到了,磕磕巴巴道:「阿……阿娘,你怎麼突然說這個,我還沒及笄呢?」
「你如今離及笄也沒有多久了,不礙什麼的!阿娘只是沒看到你嫁人總覺得不安心!」
長安不知道母後為何會在現在這種時候提出這樣的問題,心中的不安更甚。
她像小時候那樣摟著母后的脖子,跟她臉貼著臉:「阿娘,你別擔心,雖然阿兄不在了!可你還有我還有承兒啊!等把現在的困境熬過去了,我就找個疼我愛我的好夫君,和他一起好好孝順您!我們一起好好教養承兒,讓他將來成為一個有為的君王!」
皇后嘆息著摟過長安,到底沒有再說什麼。她不喜長安涉足政事,怕她將來不得善終。她總是希望長安能做個簡單快樂的小公主,在宮裡有親人寵著慣著,出嫁後有夫君照顧疼愛,一生平安無憂。可惜如今這形勢,她心裡也清楚,落在長安肩頭的重擔早已無法卸去,她的女兒最終和她一樣,成為了一個無法選擇自己的路,只能等待著命運來選擇的人!
裴相過來的時候,皇后正坐在床邊,為瑞慶帝修面。瑞慶帝重病後,很多事情皇后都開始不加以人手的親自來做。
聽到裴相求見,皇后只是淡淡地點了點頭,並不宣見。
裴相等了很久,沒等來皇后的召見,心焦不已。只能隔著殿門對裡面說道:「阿姮,我知道你在裡面!你能不能見見為父,為父有急事要與你說!」
裡面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裴相心中嘆息,卻又無可奈何:「我知道你恨我!你不願見我也罷!現在外面的情況,你大概也知道,京師的世家都準備要南遷了,你跟著家裡一起走吧,好不好?」
過了好一會,裡面才有了回應:「家?我的家就在這裡!我的夫君在這裡,我的女兒也在這裡!我又能走去哪裡?我不會走的!」
「阿姮,你別糊塗!即使你恨為父,也別拿自己的性命來賭氣!藩王的軍隊馬上就要打進長安城了,他們要誅奸臣,殺妖后!皇室的命運未知,可你留下,卻是必死無疑!你要為了他們葬送了自己嗎?」
「皇室?葬送?父親,你如何可以把這兩個詞說的如此冷冰冰?!他們是誰?他們是我的夫君!是我的骨血!我就算是死也要跟他們死在一起!我決定不了自己怎麼生,至少可以決定自己怎麼死!你回吧,父親!」
裴相還想說些什麼,到底只是搖了搖頭。將心比心。他捨不得自己的女兒,她女兒又怎麼可能拋開自己的骨血與摯愛,跟著情分早已消磨殆盡的母族離開?況且太子已經是她與家族之間一顆不可拔除的刺了。
裴相一動不動地在站在殿外,彷彿下一刻,殿門就會突然打開,女兒又會像年少時那樣,歡呼著跑過來,親親熱熱地挽著他的手臂撒著嬌說:「阿爹,你都好久沒來看我了,你都不想我嗎?」
良久良久,他彷彿接受了現實一般,用力閉了閉眼,踉蹌著轉身離去,嘴裡呢喃著:「阿姮,來世,莫再做世家女!」
世家,百年底蘊,最不缺的就是收藏和人口。如何能在一日之內,全部收拾妥當,安然撤離?
這幾乎就是不可能的,端看舍不捨得了!捨得下物的,自然走得利索。舍不下的,沒來得及走的,那麼只能為你的百年積澱陪葬了。
京郊的牙門軍從沒有真正上過戰場,根本不是鮮卑軍隊的一合之敵。
鮮卑軍一路高歌凱進地攻入了長安城。一進城,首先就是對各個世家開始了大洗劫屠殺。鮮卑到底是蠻族,只挑那些金銀玉石的搶,字畫收藏這些真正的珍寶卻是看不上眼的,通通一把火燒毀。聰明些的世家,知道金銀玉石帶著逃亡不便,只挑著一些珍貴的字畫真跡書籍孤本帶走,這些才是世家百年積澱真正的底氣所在,只要這些還在,世家就敗不了,金銀總是可以掙回來的!
貪心些的世家,樣樣都不肯捨棄,通通都想帶走,結果就是敵軍進城的時候,他們連人帶物通通都還在,滿門被屠!
慕容鮮卑到底還顧慮著自己是燕王的先鋒,不敢太放肆,平民百姓絲毫未犯,世家卻是一家都沒有放過。慕容氏要爭這個先鋒,固然有取信燕王的用意,但未嘗不是想趁著第一個打到京師好好撈上一筆。畢竟,鮮卑地處遼西,物資匱乏,百姓放馬牧羊,生活很是困頓。此次世家是被「清」的對象,可以光明正大的搶掠,實在是再好不過的機會了。
不知世家走脫了幾人,又罹難了幾人,那幾日,長安城血流成河。
宿衛軍早在聽說鮮卑進城開始,就已是待戰狀態,把皇宮圍得像鐵桶一般密不透風。宿衛軍謝儀將軍沒有隨著他的家族南去,還堅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光這一點,也讓人心生敬意。
大家一時都有些摸不清狀況,明明舉著的是燕王的戰旗,為何攻城的會是鮮卑異族?難道燕王賣國投敵了不成?也沒想到同為中軍的牙門軍會如此不堪一擊,這麼快就敗下了陣來。
宮外的情況不斷的傳入宮中,此時已沒有了士庶之分,只要是個熱血男兒,又怎麼會不為長安城的這場大屠殺而呲目欲裂?恨不能親自上前,與這幫蠻族不死不休。可他們畢竟是軍人,軍人的天職便是服從和執行。宿衛軍的職責是守衛皇宮,他們就必須與皇宮共存亡!
長安城的繁華和富有徹底迷亂了了鮮卑人的心智。他們殺紅了眼也搶紅了眼了,最後終於把貪婪的目光望向了皇宮。
燕王令他們打下京師,卻又沒有明確指示他們該如何對待皇宮中人。想必只要不把皇室血脈弄死,其他問題都不大!畢竟要打下皇宮,雙方有些損傷是在所難免的,不是嗎?
鮮卑軍沒給宿衛軍任何緩衝的餘地,直直攻上了正乾門。
箭矢如雨,喊聲震天。
正乾門巍峨的牌匾也被射得千瘡百孔、搖搖欲墜,最後終於跌落在地,在反反覆復的踩踏下,碾作泥塵。
宮城上的將士,傷亡無數,換了一批又一批。看起來牢不可破的宮門,在反反覆復地撞擊下,已經開始變形。
謝儀將軍發了急,這樣下去,宮門即刻將破。他命令楊遙疆帶著他的越騎營速速護送皇室撤離。他又命所有的將士下宮城,與敵軍近距離刀劍相搏,用自己的身軀阻擋試圖破宮門而入的敵軍,為皇室的撤離爭取時間。
楊遙疆久經沙場,自然早已看出了形式的不容樂觀。他比誰都明白軍人的職責,二話沒說就領命而去。臨去前他單膝跪地,鄭重地向謝將軍行了個軍禮,是致敬,亦是訣別!他知道,謝將軍此時還留在此處,必是已做了殉國的準備,他令他護送皇室撤離,除了看重他的能力外,未嘗不是對他的一種保全。因為有著共同的職責和血性,他們彼此之間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摒棄了士庶的門戶之見。
謝將軍把他扶了起來,也未再多說什麼,只是輕輕點了點頭,道:「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