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遺算
可惜,天不予其。沒過多久,忽起大風,征北軍處於逆風位,射過去的箭中途熄火不說,連要射到對方的所在的位置都變得困難重重。
對方彷彿也發現了,戰船又全部往河中後退了三十米,對於順風向的他們而言,這點距離完全不是問題。但征北軍的弓箭攻擊卻變得幾乎不可能了起來。
征北軍!好一個征北軍!既然距離太遠射不了箭,那就一個挨著一個用,用肉身強行渡河來拉近距離!一邊走一邊射,前面的被對方的□□射穿胸膛沉入河底,後面的就頂上去,繼續前行……
戰船上的并州軍一個個心裡發毛!明明他們才是優勢的一方,可對方這種舍了命也要不斷地向著目標接近的狼性,實在令人心驚膽寒!
安肅侯也是其中的一員。看著這些與他朝夕相處,只要他一聲命下,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就能坦然赴死的兵士,如今一個一個在他身邊倒下去,他眼眶發紅,在火光的映襯下神情猙獰可怖。他閉上眼,辨著對面河上聲音的方向,一邊往河中央走,來回側身避著射過來的箭支,一邊用他的強弓嗖嗖嗖連發數箭,所到之處,船身無一不裂開大洞,水流迅速往船身里灌去。
船上的兵士急得停下了對其他人的攻擊,通通往安肅侯身上射去,十支、二十支、三十支……到最後,安肅侯也避無可避,身上開始中箭。一支、兩支、三支……到最後,他已經不再試圖避箭,哪怕身前插滿了箭,依舊堅定不移的一步一走,一走一射,一射一中……如同一個殺不死、倒不下的戰神!
站在高處目睹了這一切的衛環也不禁肅然起敬。他拿過自己的□□,這位貌若書生的將軍,使用的竟是一把兩倍於正常□□的銅製強弓。
他面色複雜,夾雜著不忍和心驚。手裡卻絲毫沒有猶豫,果斷的射出一箭,從背後直取安肅侯的心臟。
看著安肅侯終於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緩緩倒向了水中,他終於鬆了一口氣,不知是為了安肅侯終於解脫了,還是慶幸他的兵士可以少犧牲幾個……
安肅侯仰頭浮在水上,嘴裡喃喃著:「腳踏燕然兮驅胡兒,與子同仇兮共生死……」圓睜著雙目緩緩咽下了最後一口氣,身上的血將周圍的水一圈一圈的染紅……
剩下的征北軍將士看到主將的慘死,裂目欲齜!一邊含著淚高唱著戰歌,一邊執行著主將在世時的最後一道命令。
直至最後一人戰死,那首戰歌卻彷彿還久久在并州軍的耳邊回蕩著……
「父母倚門兮望秋水,稚子憶念兮淚斷腸;身披鐵甲兮挎長刀,與子同戰兮心不怠;腳踏燕然兮驅胡兒,與子同仇兮共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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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自毀長城!自毀長城!」慕容曲聞訊後放身大笑。
多年來,征北軍如同盤踞在家門口的猛虎,使他們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今,對他們虎視眈眈了那麼多年的心腹大患終於失去了精魂,如何能不暢快?
二十多年了!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忽尼耶天縱奇才!小小一個計策就把安肅侯和京師世家玩弄於鼓掌,用他人之矛攻他人之盾,自相殘殺,倒為我族剷除了心腹大患哈哈哈哈!左都尉,你替我轉告忽尼耶,他歸來之日,便是本王大肆封賞他之時!左將軍府的門楣在他手上,一定會遠勝其父祖!」
安肅侯到死都不知道,使計誘騙他離開駐地的不是京師世家,而是另有其人。
本來依照太子的謀划,之前已將世家要廢其軍權的事暗暗告知了諸藩王。若是太子無事,自然相安無事。一旦太子出事,藩王或是出於忠心義憤,或是心憂淪為刀俎下的魚肉,必然會先下手為強,劍指京師。
若是藩王勝了,且無心篡政,輔佐幼主上位,則安肅侯大可以按兵不動。
若藩王勝了卻意指江山,或是世家勝了,則兩方必定已消磨掉了大部分的力量。此時,安肅侯再出兵勤王,必定可以不費吹灰之力。
太子將自己的謀劃在密函中全盤告知。
說到底,太子真正信任的,也不過只有一個安肅侯而已!
他料想無論是藩王還是世家,短期之內都不會動皇室的性命!若是他們真有野心,甚至還要想法設法的保住皇室中人,以便榮登大寶的那天可以彰顯自己皇位來路的正統。
他算準了所有人,可惜偏偏算錯了安肅侯!或者說,他算漏了那匹潛伏在暗處的狼,慕容鮮卑!
當日,安肅侯在收到太子密函之前,剛剛收到一封匿名信:太子欲篡位,帝危,速歸!
踩的時機恰巧是坊間正紛紛揚揚流傳著太子囚禁皇帝、謀逆篡權的時候,令安肅侯也不得不心生疑慮。
太子畢竟有個世家的母族,太子暴斃的消息會不會本身就是太子和世家合演的好戲,以誘騙他短期內不要回京以確保他們能夠順利篡位呢?
即使那封信是他兒子親自寄出的,但璟和畢竟自幼長在深宮,與太子相處的時間遠遠多於他這個幾年都回不了一次京的父親,要說璟和對他有什麼歹心那是絕計不可能的,但若說他為了太子想方設法牽制他這個父親的兵力卻不是不可能。
太子智謀過人,心思縝密得連他看了都忍不住拍案叫絕。這樣一個連自己萬一遭遇不測后的事都安排的□□無縫的人,要讓人如何相信他會被人算計至死?
若太子密函是真,那他此去恐怕凶多吉少,太子的計劃也必定會被打亂。但就像太子自己說的,情況有很多種,未必沒有反轉的可能!可若是匿名信是真,那他這一誤信,陛下可就再難有生機了!
說他愚忠也好,說他膽怯也罷,哪怕是萬一的可能他也不敢去賭!
而此時,幾個主要世家也紛紛收到了密報,安肅侯不日將帥軍圍京,挾制士族。安肅侯一直都是堅定的保皇一派,他知曉太子暴斃后,這麼做一點都不奇怪!所以儘管世家也疑心密報的來路,但還是讓征北軍中的耳報仔細留意,一旦安肅侯有異動,火速來報。
果然,沒過多久,就接到了安肅侯帶了一部分軍士潛行離開的消息。怕夜長夢多,立刻以朝廷的名義下令并州都督衛環,安肅侯欲行謀逆之事,令他在并州地界設伏,將其圍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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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都尉當日便領命赴幽州向忽尼耶轉達單于的意思。
燕王對忽尼耶十分的禮遇,專門撥出了一個客院供他生活起居。
左都尉看到他的時候,嚇了一大跳,八尺大漢,差點流下淚來!這還是朝氣勃勃的忽尼耶嗎?
他正站在院中,看著天空發獃,神色委頓,那些一直堅定於他眸色之中的信念、理想彷彿一夜之間全部湮滅散去,表情茫然空洞,整個人消瘦得可怕!
看到這樣的忽尼耶,左都尉說不出的心疼酸澀。忽尼耶是他看著長大的,名為師徒,卻情同父子。忽尼耶是天生磊落洒脫的性子。哪怕是幾年前,對族裡的籌謀部署不認同,也就說走就走,轉身就來到中原,自己尋找說服自己的答案。他何曾看到過這樣的忽尼耶!
他搓了搓臉,收拾了一下情緒,臉上重新戴上了興高采烈的笑容:「發什麼呆呢!好小子,你這次可立大功了,真給我和你們左將軍府長臉!單于說等你回去要好好犒賞你呢!你不高興不高興?」
「高興?高興什麼?高興我的陰謀算計得逞了?高興因為我的一張紙條,一代名將魂斷并州?連同著數萬兵士一夜之間全部喪命?」他說著,面色越加的煞白,眼中水光浮動。
「他們是漢人!是我們的敵人!安肅侯甚至是射殺你祖父的仇人!兵不厭詐,戰場本來就是一個拼謀略算計的地方,值當你這樣嗎?」左都尉始終無法理解忽尼耶骨子裡彷彿與生俱來的悲天憫人!忽尼耶出身世代統軍之家,自身也天分卓絕,軍人的天職便是殺戮,可他偏偏卻是這樣的性子!
敬愛的騰格里,這難道是你開下的一個玩笑嗎?
「自小,所有人都說我天生就是為兵之一道而生的,久而久之,我自己也開始這麼深信不疑。每次在沙盤上推演出完美的戰略部署的時候,我總是特別的開心特別的自豪!可是老師,紙上談兵和真實的戰場終究是不一樣的!我自小學習兵法謀略,但當真的有數萬人因為你的計策而喪命,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知道什麼是戰場!」
左都尉拍了拍他的肩放緩了語氣:「忽尼耶,你知道孩子和成人的區別就是什麼嗎?孩子可以率性地做自己認為對、自己覺得快樂的事,而成人的可悲或者說偉大之處就在於,很多時候我們都需要不斷的壓縮和放小自己,而把立場、責任擺在前面!忽尼耶,人年輕的時候,誰都有過覺得重要、想要堅持的東西。可是啊,人這一輩子太長太長了,活著活著,我們就成了現在的模樣,如今再回過頭去看那些曾經在意執著的東西,卻發現早已變得不再重要!忽尼耶,你該長大了!你是鮮卑人,你是未來的左將軍王,這一點永遠都不可能改變!面對現實吧,不要總是汲汲於你認為對的事,去做你應該做的事!」
少年低著頭沉默不語,左都尉不知他是聽進去了還是沒聽進去,卻也不忍心逼他太緊:「好了,今日我言盡於此,你自己好好想想!」說完拍了拍他的肩膀,嘆著氣離開了。
院中又安靜了下來,少年緩緩抬起一隻手輕輕地覆在自己的眼睛上,漸漸地指縫間有水漬滲下,少年卻依舊安靜地未發出一點聲響。不知多久之後,唇齒間突然溢出幾聲苦笑:「可我,可我不能讓自己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了!長安,這樣你也會對我失望的,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