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生辰
書院祭結束了以後,長安特意去見了默蹊先生。
先生選擇在書院後山山腰的書屋裡見了她。書屋看似簡陋,卻實在是個雅緻清幽的所在。推開窗戶,深深淺淺的鬱鬱蔥蔥伴隨著清新的草木香氣撲面而來。斷斷續續的鳥鳴聲響在耳側,即使什麼都不做,閉目傾聽,都是一件十分致趣的雅事。
默蹊先生邀著長安在窗前的案幾兩側盤膝對坐。然後拿出他的紅泥小火爐和白瓷茶具,溫壺、納茶、候湯、沖水、刮沫、淋罐、燙杯、斟茶,一套動作行雲流水一般充滿了美的韻律。窗外暖風徐徐,鳥鳴間或,長安紛亂焦慮的心竟就這樣慢慢平靜了下來。
好一會都沒有人說話,打破這份難得的寧靜。過了好一會,兩人已喝盡了杯中之水,默蹊先生才看了長安一眼,然後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心已靜!」
「默蹊先生,我求見你,原是有事相求!」長安摩挲著手裡的茶杯緩緩道。
「何必如此客氣,論理,你該稱呼我一聲師叔的!」
長安猛然抬頭,形容驚詫。原本就準備坦白是一回事,但被默蹊先生自己看出了端倪卻是另外一回事。她沒覺得自己在哪裡露出過破綻。
默蹊先生瞭然地笑了笑,些許得意的神色一閃而過,快的讓長安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看見你的字跡的時候我便有所懷疑,你習字時臨摹的是我師兄的字帖吧?我稱之為形意體,是我所創。師兄看到后很是喜歡,於是也跟著練了起來。」
「再對照著你的年齡和氣質我就基本可以確定了。」說著神色間又閃過几絲得意之色,這次長安終於可以確定未曾看錯,心下好笑不已。這默蹊先生看著仙風道骨,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骨子裡卻很有幾分率性。
「先生見微知著,非常人所能及!」
默蹊先生擺了擺手:「我敬你是條……額是個人物,你可別整出這副俗氣像來!」
原本一臉認真虔誠的長安臉色一變,額角青筋直跳。話雖沒說完整,殺傷力還是真實存在的。她恨不得立刻扯開領子低頭往裡瞅一瞅,她到底有多漢子,都值當被人敬上一敬了!
默蹊先生看她這樣,差點沒笑出聲:「濟陽公主,你確如我師兄所說,是個怪才!」
長安嘴角微微抽搐,不知自己哪裡招了老神仙的眼,被其看到了「怪」。
默蹊先生卻已端正了面色:「你的那張字條讓我感觸很深!古往今來,掌權者所想無不是如何讓自己的國祚能夠綿延萬代,『興衰』二字……」默蹊先生嘆息著搖了搖頭,「你是皇室中難得的清醒之人!」
長安苦笑:「如果您知道我所求為何事,便不會這麼說了!」
「不,濟陽公主,老夫敬佩你的清醒,卻也理解你的立場!」
長安看了默蹊先生一眼,已對他連她所求之事都能猜出來不再感到驚訝了。
「古往今來,歷朝歷代的皇權中人,看得明白的又何止我一個!只不過我們所處的位置註定了即使知道前面是萬丈懸崖也退不得一步,只能往前走,即使明知將會萬劫不復!」
長安從袖口中掏出一封密信,遞給默蹊先生:「我知道先生和太傅之間有自己的聯絡渠道。如今,我是不敢通過官驛來寄送密件了,只能勞煩先生了!」
默蹊先生朝她眨了眨眼睛,調侃道:「你這是玩夠了,準備要回去了?」
長安哭笑不得道:「我還不至於那麼不分輕重吧!唉,如今江南這邊的情形,不知道能不能被傳到聖上的案前,吳郡的太守我是信不過了。如朝廷無法儘快得知這邊的情形,恐真要出大事了!」
默蹊先生突然收起了嬉笑的表情,認真地看著她道:「下次再有機會出宮,去雲夢山看看吧,裡面有個鬼谷,當真是世間極妙所在!」
長安愣住了,對默蹊先生突然之間的神來之筆有些反應不過來。
默蹊先生卻自己轉回了原來的話題,笑道:「我這一送信,你如今的位置可就暴露了!」
長安也學著默蹊先生剛才的樣子眨了眨眼:「或者先生以自己的名義向太傅稟明一下江南這邊的情況?那我也就不怕被暴露了!」
默蹊先生撇了撇嘴,不為所動:「老夫可不涉朝堂這趟渾水!」
長安笑笑,望著窗外好一會,才嘆道:「有這麼一段日子,也夠了!是該回去了……」
第二日,長安一改自出宮后就一直穿著灰撲撲男裝的形象,換上了她出宮時的那一身行頭。她的個子雖然長高了些,但卻瘦下來了不少,所以穿著也不覺得小。
雲起看她穿成這樣,愣了好半晌,才猶猶豫豫地問道:「你……你怎麼穿成這樣了?」
他有些恍惚,不過一年的時間,卻又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一年前穿著這身衣服,渾身肉乎乎的糯米糰子,彷彿在記憶中已經變得不那麼真實了!
長安笑道:「穿成這樣不好看嗎?」
雲起撓了撓頭,傻笑了幾聲:「唔,也不是,你原來那樣挺好的!現在穿成這樣一時之間有些看不習慣!」
「我原來怎麼了?!我原來就是這樣的!我穿個女裝你有什麼看不習慣的!你第一次見我時,我不就是這樣嗎?難不成你也敬我是條漢子?」也不怪長安炸毛,默蹊先生吐出的那半截話對長安的殺傷力實在有些大。之後,這半截話就跟有魔性似的反覆在長安腦海里回放,還自帶續完功能!好不容易想在雲起這裡找找自信,讓他驚艷一下的,誰知對方的反應還比不上那半截話。
「我……我敬你是條漢子做什麼?」雲起有些驚恐地看著長安,眼睛彷彿有了自主意識一般,情不自禁地從她下三路瞟過。
長安的臉頓時黑了,這反應,實在是打臉啪啪啪啊!他這麼聰明,說他不是故意的都沒人信!長安被氣得也忘了今日的初衷,對著雲起又是一通拳打腳踢。
雲起被打得吱哇亂叫,委委屈屈地想,他做錯什麼了他!不就說了一句以前那樣看的習慣嘛,誰看慣了一個老穿男裝的突然穿起了女裝都得不習慣一陣吧!
「今日是我生辰!」長安沒好氣道。
雲起誇張的喊叫聲戛然而止,有些手足無措地搓了搓手:「啊,你怎麼不早說,我一點心裡準備都沒有!」
長安正生著氣呢也不禁被逗樂了:「是我生辰,又不是向你提親,你要有什麼心裡準備?」
雲起咧著大白牙道:「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陪你一起過生辰了,總得好好準備準備,好讓你一輩子都記得呀!」
長安聞言,情緒低落了不少。
「我幫你梳發吧,你這穿著女裝梳著男髻看起來怪怪的!」雲起突然說道。
長安有些驚訝:「你要幫我梳發?你以前不是說過頭髮不是隨便能幫人綰的嗎?」
雲起有些尷尬地轉過頭,嘀咕道:「今日不是你生辰嘛,情況特殊啊!」
長安只好點了點頭,背對著雲起坐了下來,似乎又想起了什麼,轉身問道:「你當初不是還說過你只會梳男子的髮髻嗎?」
「我一直都在學!」雲起低聲快速嘟囔了一句。
長安低著頭沒說什麼,但她卻是清清楚楚聽到了!從此之後,這句話便像一句誓言一樣一直深深烙刻在長安的心裡!
曾經有那麼一個少年,為當年那個又胖又無知的自己,悄悄做過這樣的努力!很多年後,有太多人或是因為容貌、或是因為地位、或是因為才智,願意為她做各種各樣的事情,卻再也沒有當年的這個少年所帶給過她的這份感動!
這句話也在未來,不停地導正著她所走過的路。每次當她覺得自己變得連自己都不認識時,她都忍不住導正回來一點點!
她捨不得!
她希望在那個少年心裡,她一直都是最初那個,他願意為之學著梳發的溫厚單純的女孩!
雲起的手有些粗,扯得她頭皮發疼,神色卻極為鄭重認真,不見了一貫的嬉皮笑臉,彷彿在完成什麼重要的儀式一樣!
長安也一直帶著笑,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過了好一會,雲起說好了,她對著鏡子一看,還是她第一次見他時梳的雙丫髻,他是真的記在了心裡。她忍不住調侃道:「你就學了這個髮髻啊?我明年及笄可就用不上它啦!」
卻遲遲沒有等來料想中的調笑。良久,才聽到一聲嘆息:「是啊,你明年就及笄了!」
長安輕輕「嗯」了一聲。
「長安,你……若是……」雲起似乎想說什麼,一張日漸英氣勃勃的臉上帶出了幾分遲疑。
長安轉過頭看著他,眼裡有她自己都沒覺察到的期待。
雲起眼中的掙扎在一瞬間猶如平靜湖面上的風起雲湧,最終到底還是劃歸了平靜,千言萬語最後也只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
長安低下頭,神色複雜,似是失望,卻又似鬆了口氣。
也好,也好……
雲起也再未露出一絲一毫的異樣情緒。他當下便捲起袖管,下廚為長安做了一碗長壽麵。
長安一根一根吃的極慢,彷彿真的是在品嘗什麼無上的美味。眼裡的情緒卻再也看不分明:「除了下人,你是第一個為我下廚做飯的人,更是第一個親手為我煮壽麵的人!雲起我一輩子都會記得!若此生……下一次換我做給你吃!」
雲起笑了笑,垂下了眼眸:「瞧你那樣兒,多大點事啊!只是以後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為你過生辰……我只願你真的能夠一世安順,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