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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吳郡

  半年多后,他們退掉了房子,準備離開晉陵,再去其他地方走走看看。


  雲起想去新安,去領略一下黟山的的奇偉之處。而長安卻因為心境使然,想去吳郡看看,去憑弔一下當年的吳國故里。


  雲起早就留意到了長安的不對勁,心裡有些焦急,卻又無從勸解。莫名地覺得長安恐怕是無法在他身邊久留了,心中說不出的複雜。一年多的相依相伴,恐怕就是彼此緣分的全部!接下來的一段時光,可能就是彼此最後的相聚了!

  吳郡,春秋時吳國的都城。如今已是城牆破舊。


  站在城樓下,仰望那些鑲嵌在城牆中的斑駁箭孔,仍能夠感覺到來自靈魂深處的戰慄,耳邊彷彿還能響起遙遠時空中傳來的金戈鐵馬聲。這個曾經在春秋時期稱霸一時的王國,如今也只能憑藉著一些歷史賦予它的痕迹,來想象它當年盛極一時的模樣,卻再難現舊時鴻儒滿座、冠蓋盈門的盛景。


  「王朝更迭……」長安仰頭望著胥門在風吹日晒下破落不堪搖搖欲墜的匾額嘆息道。據說,這裡曾經掛過伍子胥的頭顱。這個曾親手參與締造了吳國霸業的重臣,同樣也在這個城頭,用他的頭顱見證了吳國的滅亡。刺目的陽光下,她眼裡翻湧起的是雲起也看不分明的,本不該屬於長安的悲憫涼意。


  此時,不知從哪家酒肆茶樓溢出的琵琶曲縈繞在街頭巷尾,為這座略顯沉重的城池染上了幾縷柔軟的暖色。


  「故國夢重歸,覺來雙垂淚。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長安呆立在那裡,神色如痴如醉,眼角卻開始不自知的往下淌淚。


  「長安……」雲起有些手足無措,他知道長安心中所想,卻又不知該如何勸慰。


  長安被雲起的叫聲喚醒,看著他笑中含淚道:「雲起,他們說這是琵琶聲,可真美!」


  琵琶在北方並不盛行,再加之長安自小在宮廷長大,琵琶這種盛行在民間煙花柳巷的靡靡之音自是被明令禁止的。


  雲起亦閉上眼細細聆聽了好一會,突然道:「是啊,都說琴鐘簫笛是正統,可琵琶未嘗不能奏出喜聞樂見的好樂曲,端看演奏的技巧高不高超、時機和場合適不適合而已!」語氣中有殘酷的堅定,亦有隱匿的不忍。


  長安目光微閃:「今日的琵琶曲焉知不會變成明日的簫曲,今日的簫曲也未嘗不會成為明日的琵琶曲!都一樣,誰又比誰更動聽?順勢而已!」


  雲起聞言,驚奇地看著長安,好一會才嘆道:「長安,你長大了!」


  如今的吳郡早已不復春秋時期的民風彪悍。南方的大小士族不少都聚居在這裡,已是人傑地靈,文人雅士輩出的地界了。


  東吳書院是江南最具盛名的書院,也是少有的招收學子不論門第,只看學識的書院。走上仕途的江南學士無論是士族還是庶族很大一部分便是出身這所書院。最讓長安感興趣的是該所書院的山長默蹊先生,當朝最有名的學者,卻是王青雲的師父最鍾愛的關門弟子,學識眼界都是頂頂好的,卻至今還是白身。他厭惡官場,終身未曾入仕。自學成之日起,便全身心的投入教學大業。


  春分,主祭祀,東吳書院一年一度的院祭便在此日。當日,書院將會打開院門,向所有人開放。這也是目前為止,能夠直觀的了解和感受東吳書院的唯一一種方式。


  雖說只是一個書院祭,但在文風日盛的吳郡卻是一件盛事了。


  長安上了心。在宮中曾多次聽王太傅提起他這位驚才絕艷的師弟,每每都是以唏噓結尾,久而久之,也讓長安對如此人物生出了幾分好奇之心。


  再者,長安自小在皇室宗學里念書,熟悉的宗室子弟及大臣家的子女里也有不少在國子監里求學,民間的書院卻是完全沒有什麼了解,心中好奇不已。


  雲起對這類活動卻並不熱衷,用他的話來說,他是有多欠覺,才會那麼想不開,跑到那種地方去受人催眠。長安無言以對,決定到時候即使是她自己一個人,也是要去看一看的。


  沒成想,在書院祭之前卻是發生了一件大事。一學子被發現慘死在城郊外的樹林里,疑似被利器穿胸而亡。然在其靴中卻發現一紙狀書。言及去年鄉品,吳郡中正收受賄賂,暗中買賣舉薦名額,吳郡多戶巨賈之家不學無術的子弟盡皆上了舉薦名單,而好些個庶族公認品學兼優的學子卻連下品都沒有評上。其多次向州府遞交訴狀,皆無下文。故決定北上都城,呈遞御狀。


  江南輿論頃刻間一片嘩然,民怨迭起。


  「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本是如今大家心照不宣的官場體系。但這並不意味著庶族子弟是心甘情願遵循這一規則的,更不意味著朝廷的評議者可以無底線的篡改規則,肆意謀取私利。


  寒門子弟最是激憤,他們的地位本就飽受門閥士族的擠壓,如今卻還要被朝廷的貪官謀奪本就不多的晉陞機會,如何會善罷甘休。而士族中的清流一派也不齒中正的所作所為,一時之間,江南各地學子聚眾鬧事者皆有,官府鎮壓凌厲,關押、打死打傷學子無數,妄圖最短時間最小範圍內結束動亂。


  長安冷冷地看著這一切,竟有一種痛極之後,近乎麻木的感覺。這樣的一個國家真的還有挽救的可能嗎?

  沒有氣憤激動,也沒有傷感無措,這樣平靜的長安,竟讓雲起也有些猜不透她心中究竟作何打算了。


  東吳書院祭還是如期舉行了。然,氛圍卻不復往年的熱鬧祥和,沉重壓抑的不知何時就會引爆。


  書院開闊的清荷池邊,默蹊先生一人高坐在一塊寬敞的假石台上閉目養神,前面錯落有致的擺滿了案幾,學子們盤膝坐在案幾前,靜默無聲。


  訪客們三三兩兩聚集在池塘周邊,等待著院祭講學的開始。


  過了有一會,默蹊先生終於睜開了眼睛,嘴角帶著一絲平和的淺笑,雲淡風輕。霎時,原本緊張浮躁的氣氛彷彿被輕易撫平,周身又只剩下春日徐徐暖風以及荷葉散發的淡淡清香了。


  「今年學園祭我們不吟詩,也不做對子,我們就就來辯一辯讀書的意義所在吧!」默蹊先生撫了撫鬍鬚,聲音清朗祥和。


  學子們都有些愣神,他們帶著一腔激憤而來,本是打算趁著這樣的機會好好針砭時弊一番,以解胸中的不忿。可如今看默蹊先生定下的主題,似乎並不打算把話題往那個方向引。


  激憤中的學子們腦上猶如被灌了一盆涼水,一下子冷靜了下來。更有機敏些的,甚至已經有些明白了山長的意思,不覺間面紅耳赤。


  長安有些動容,好一個默蹊先生!一個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其實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也包含了他想要告訴學子們的答案!


  你是為什麼而讀書?

  腦海里不期然的回想起王太傅曾經問過她的一個極類似的問題:殿下是為了什麼而讀書?是為讀書而讀書,還是是因為愛讀書而讀書?

  短暫的沉默后,學子中間陸陸續續開始有了動靜,高高低低的討論聲不絕於耳。


  默蹊先生也不著急,合上眼睛繼續閉目養神。


  不久之後,一個學子站了起來,高聲闡述了學以致用,經世報國乃讀書的最大意義。


  另一個學子馬上站起來反駁,言及此種想法未免太過功利,他認為不該把讀書作為進身之階,仕途並非讀書的唯一價值所在。


  接著更多的學子參與了辯論,兩方學子各抒己見,互不相讓。吳郡中正舉薦舞弊案所帶來的陰雲卻是不覺間散去了不少。


  默蹊先生示意圍觀的訪客們有獨到的見解一樣可以提出來,真理越辯越明。


  長安突然之間完全理解了默蹊先生一生無意仕途的原因,他其實是個比他師兄還要通透的人,他看似淡薄,卻在做著一件比任何人都要長遠和偉大的事。心情激蕩之下,長安拿起了手邊的紙筆,揮墨道:萬物興衰皆有度,唯學術得以世代永傳而不朽!

  寫到「興衰」二字時,長安的眼中閃過一絲清醒的刺痛。


  長安的紙條被傳到默蹊先生面前。默蹊先生看到后,眸光閃動,朝著長安的方向看了過來,卻只看到一個身量未足的小姑娘,不禁輕「咦」了一聲,眸中訝色更盛。


  長安迎著默蹊先生的目光笑了笑,神色中難掩濡目。


  默蹊先生沖她點了點頭,神色溫暖。然後朝著學子們打了個手勢,示意暫停。


  「大家既然辯到了讀書與仕途的關係,那老夫也來說說我的看法。熱衷仕途,無非利民或利己二者其一,又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於利己者,仕途順遂,平步青雲,故然光宗耀祖,甚至權傾一時。然,古往今來,權臣有幾人得以善終?月盈月缺,非人力可違;於利民者,一人之力,或可造福一方百姓。然,王朝興衰,自有其度,天下大勢,非人力可逆轉,大勢之下,唯有順應。」默蹊先生緩緩說道。


  最後幾句的時候,長安分明感覺到默蹊先生的眼神再次望向了她。清粼粼的目光中有一種洞察一切的清明。


  長安心中一顫,那幾句話是說給她聽的?還沒等她徹底回味過來那一眼的含義,對方已收回了目光,繼續道:「近日之事,老夫也有所耳聞,老夫一生不涉朝堂,朝廷的狀況我無權也無心質駁!但作為你們的山長,我卻希望我的學子們能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無論遭遇何種境遇,永遠不要丟掉讀書人的本心!」


  長安聞言只覺得心中發燙,即使不是學子中的一員,也依然覺得激蕩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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