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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6 三十

  036

  這是竹枝兩輩子加起來過得最荒謬的一個大年夜,沒有之一,只有唯一。


  她獃獃地看著大綱直起身,對著堂屋方向站了一會兒,沉默著轉身往大門走,急忙跟了上去。馮家院子的堂屋裡頭正亂作一團,就算被馮老大捂住了嘴,也遮擋不住孫氏怨恨的目光。


  大綱的步子邁得很慢,竹枝瞧著就有些心酸。就算不是親生的,從小到大這麼多年,是只雞啊狗的也生出感情來了吧?何況是人呢?漸漸的,大綱的步子大了些,也走得快了起來,竹枝打疊了精神,小跑著跟上,好奇地問:「咱們去哪兒啊?」


  羅家肯定是去不得的,鎮上磨坊的鑰匙又交出來了,這天寒地凍的大年夜,他們倆能往哪裡去?

  大綱似乎是才注意到自己身後跟著竹枝,站住了腳,回頭看了她一眼,指著村子外圍道:「廟裡。」


  廟?下河村有個什麼廟啊?

  跟著大綱走了一段兒路,竹枝算是想起來了,他說的廟大概就是指的村邊挨著山腳的那個破房子吧?

  果然是那裡。走進去,依稀能看出是個廟宇的樣子,荒廢多年,也不知道以前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別說享用不了香火,就連塑像都被打爛了一半,只剩下半邊兒恍惚是個坐著的模樣。


  大綱手腳倒是快,把破廟裡頭的爛樹枝收攏了一下,生了堆火起來。竹枝挨著旁邊坐下,伸出腳來烤著又冷又濕的鞋子、褲腿,忍不住就著火光去看大綱的臉色。


  他倒是平靜,臉上看不出來什麼悲痛的模樣,更沒有淚水之類的。


  挨著烤了會兒火,身上暖和了,才覺得肚子餓了起來,可這兒哪能弄到什麼吃的?竹枝摸了摸癟癟的肚子,試圖同大綱說話來轉移注意力:「你娘也不過是說氣話,乾脆你就別管我了,回去吧。這大年夜的,你跑出來算什麼事?那個什麼,不是說,爹娘都只有一個,媳婦可以再找么?我瞧你爹對你也是蠻好的,你就別生氣了。」


  竹枝一開口就有些後悔,自己這都是說的什麼呀?還勸這老實人回去,那不是要被孫氏他們吃得死死的,永遠不能翻身了?不過如果沒有大綱,就只有她一個人,好多事情都要好辦得多。看這裡的人對於女人出門做事似乎都不是特別排斥,也許她也能在酒樓之類的地方找到一個洗碗之類的活兒,至少養活自己不成問題的吧?

  誰知大綱聽了不動聲色,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說:「柴不夠。」說罷就走了。


  竹枝只能嘆氣,算了算了,這本來就是別人的家務事,她一個外人蔘合什麼?不過如今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了,下一步該怎麼辦呢?別的不提,這肚子總是要能填飽才好。想到這裡,更覺得肚子餓了起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只能在心裡嘆氣。看來今天晚上是要餓一個晚上。


  沒一會兒,大綱就回來了,胳膊下頭夾了些柴,手裡提了一隻已經拾掇乾淨的兔子。


  竹枝揉了揉眼睛,沒錯,真是一隻兔子。她狐疑地看了大綱一眼:「不是說後頭山上的兔子都是不能捉的么?你是從哪裡弄來的?」再看那柴,顯然也不是從外頭拾的,都是乾乾淨淨的模樣,她不禁緊張道:「你是不是從哪裡偷來的?唉,這可不行,咱們也就是今天碰上難事了,可也不能偷拿人家的東西啊,這大過年的應該都在家,要是被人捉住了可怎麼辦?」


  大綱看了她一眼,沒說什麼,手腳利落地把柴禾添好,又將兔子串了,單手拿著在火上烤起來。


  竹枝嘮叨了幾句沒人搭理,又看見兔子上了火頭,忍不住吞了口口水,決定先閉嘴,為了吃兔子也不應該浪費口水和體力。不過這心裡卻忍不住懷疑兔子和柴禾都是大綱從別人家裡偷來的。這才出去多大一會兒,就弄了兔子,又開膛破肚洗剝得乾乾淨淨的,就是神仙也沒這麼大的本事吧?

  破廟裡頭靜悄悄的,只偶爾聽見油脂滴在火頭上茲茲作響的聲音,空氣裡頭漸漸飄散開肉類的香味,竹枝很沒有骨氣地連連咽著口水,別的什麼也不想了。管他那麼多幹什麼?老天既然沒讓咱死,自然會留條活路給自己。再說又不是趕了自己一個人出來,這不是還有男人么?有什麼事讓男人出頭也就是了。


  她很沒有骨氣地想著,只盼著兔子快點熟了好吃肉,可越是著急的時候,兔子似乎就熟得特別慢。大綱專註地烤著兔子,氣氛過於親密和安靜,竹枝只得無話找話說:「那什麼,咱們真的不去磨坊了么?那咱們去哪兒呢?你看,我跟娘家也鬧翻了,總不能去羅家吧?要不明兒去姑姑家看看,能不能先湊合兩天。左右咱們手裡還有幾個錢,等開了年,再想想能做點兒什麼營生。你不是會做泥瓦活兒么?開年了總該有些活計做吧?我幹什麼好呢?唉,我也不會什麼手藝……」


  「去縣裡,有個熟人。」大綱忽然插了一句。


  竹枝沒聽清,還在呱啦呱啦:「不知道鎮上有沒有要洗衣裳洗碗的,我也能湊合,我倒是能吃苦,就怕人家不要我……」慢了半拍忽然反應過來,歪著頭問他:「你說什麼?」


  大綱盯著兔子,一副專註的模樣:「去縣裡,有個熟人。」


  「你在縣裡有熟人?縣裡離這兒遠么?得走多遠啊?你熟人是幹什麼的,能收留咱們么……」竹枝楞了一下,反應過來,又是一連串的問題。


  大綱悄悄嘆了口氣,沒有回答,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包,小心地撒在兔子上頭,翻了個兒,又繼續烤起來。


  他不答話,竹枝一個人也說不下去了,不過倒隱隱有些興奮起來。縣裡總比鎮上要大些吧,如果能去到一個大些的地方,說不定能找到機會掙著錢,就是掙不了幾個錢,活下去也要容易些。


  吃了兔子,兩人也就歇下了。火一直沒有熄滅過,等竹枝迷迷糊糊睜開眼,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大綱一如既往的惜字如金:「走吧!」


  這就要走了,往後還會不會回來呢?竹枝一夜的興奮忽然變得有些彷徨無措,她站起來拉了拉衣襟,跟在大綱後頭出了破廟,站在山腳望去,下河村猶沉浸在黎明中,靜悄悄的,偶爾能聽見一兩家的雞鳴聲。大概是守歲到很晚,大家都還沒有起來,這樣靜悄悄的下河村也流露出一絲超然世外的靜謐。


  如果這一走,說不定就不回來了。竹枝忽然想起來上次在山林裡頭看見的那一片蘭草,她一直挂念著那片花,如果走了,是不是就再看不見了呢?想到這裡,她叫住了大綱:「等等,上次我在山林裡頭瞧見了幾株花兒特別好看,讓我再去看看。」


  大綱沉默著轉了身,並沒有多問一句,領頭往山林裡頭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有大綱領路,還是老天的庇佑,沒走多久,竹枝又聞到了那一抹若有似無的幽香,轉過不甚清晰的小路,那一片半人高的蘭草就出現在了她的眼前。


  她深深呼吸著這香味,恨不能一口將這些花兒全部吞進去都好。大綱在旁邊看著,忽然蹲下身,爬下了陡坡,彎腰挖了起來。


  竹枝一愣,瞬間明白大綱這是準備挖一株讓她帶走,忙開心地指揮起來:「別亂挖,小心傷著根了。別挖外頭的,往前走幾步,那一株,瞧見沒?天青色的花兒的那個,唉,你輕點兒,輕點兒啊!」


  她在上頭跳著腳大呼小叫的,大綱倒也沒反駁,依著她的意思,把花叢裡頭兩株頭挨著頭的蘭草挖了起來,連帶著根部留了一大坨的土。只是他那手勢實在是不夠客氣,直接捏著根莖提溜著就爬了上來。


  竹枝也顧不得臟,一把將那蘭花抱在了懷裡,喜得跟什麼似的。這可是幾百萬啊幾百萬啊!放在前世,她也就只能在花市裡頭偶爾瞄上一眼,像這樣抱在懷裡簡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這下河村雖然有太多不愉快的記憶,可是跟這蘭花相比,也就抵消了!

  大綱微微搖了搖頭,似乎是很不能理解她的行為。他皺著眉拉著竹枝出了林子,走到昨夜留宿過的破廟,在裡頭尋摸了半天,總算找到半片破瓦罐,讓竹枝把蘭草裝在裡頭。


  這兩株蘭草長得極好,長長的葉片舒展開能有一米來長。竹枝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抱在懷裡,就跟抱著孩子似的,踩著大綱的腳印離開了下河村。


  大年初一的早上並沒有行人和車馬,兩人走走停停,一直到日上三竿,才遠遠望見縣城的城牆。古老滄桑的城門上鐫刻著三個大字「青陽縣」,這裡,便是大綱說的縣城了。


  竹枝早已餓得頭暈,瞧見這威武的縣城城門也就仰望了一瞬,便抱緊了蘭草,跟在大綱的身後進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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