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回畫中寄不言自明除夕夜有言在先
晚飯過後,蕭炎身邊的雙林往十三院內搬來一大堆盒子。
「這都是什麼?」十三問他。
雙林擦擦腦門上的細汗,答道,「這些是王爺和大公子聽說小姐病了,特意送來的禮物,公子讓我給您送來。」
十三心中一跳,這裡有蔣牧白送的東西?
「那你放這兒吧。」十三似乎很是隨意道,「我等會看看。」
等到人都走乾淨了,夜深人靜,十三悄悄下床,舉燈來到外間,那裡大半個架子已經被堆滿了,鈴蘭把禮物排列擺放好,整齊碼在那裡。
十三打開幾個盒子,都是些人蔘燕窩之類的補品,倒很貼切現狀,只是太過規矩,似是按照章程一字不落置辦出來的,便覺索然無味。
是了,他還不知道自己是誰吧,十三猛然想起。
他們二人間的交往似乎摻雜了太多顧慮和誤解,時至今日,她也沒有堂堂正正告訴他一聲自己名叫庄維楨。他吩咐這些禮物的時候,如何能知道他隨口提到的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會是和他在小樓相談甚歡的如十三?時至今日,十三也講不清這個結最開始是從哪裡團起來的了。
突然,一個木頭盒子引起了她的注意,這個盒子樣式十分簡古樸,埋沒在一堆織金錦盒中十分不起眼。
她將那個盒子拿出,胸口彷彿感覺到了什麼在跳動,著魔一般,她把蓋子掀開。
裡面放的是一些文人用的東西,冰宣紙鎮,狼毫石硯,此外,還有一把扇子,裝在扇套之中。
扇套是素色花紋,沒有裝飾,是十三慣常喜歡的顏色,只一眼十三便能看出這扇套雖然精緻卻略顯生澀的針腳,她緩緩抽出扇子,就著窗下滿溢進來的月光攤開,觸目是一片白茫茫纖毫未染的扇面,翻過來卻又是一整面水墨圖卷,從中間望去,一邊空白一邊濃密,天差地別之間,兩個緊緊相依的扇面卻仿若分隔出不同的天地,兩廂向背。
她突然一下就懂了。
扇面上畫的不是別的,是整齊劃一氣勢恢弘的京畿,飛檐疊嶂向遠方延綿密布仿若看不見盡頭。阡陌之間,抱子婦人,執杖老叟,挑貨腳夫,往來絡繹。尺幅雖小,卻能窺見盛世氣象。
十三的手指輕輕撫過左下角一個角落,畫上那條巷子、那個小樓她很熟悉,正是他們曾經相會的那間小店,小店二樓的窗影邊,作畫人點上了兩個身影。
她低聲喃語,「原來你已知曉……」
真是荒誕不是么?自己以為一紙書信他已經明了自己的身份,卻從頭上開始一切就已經發生了偏差。他以為自己只是婚約在身,卻不知道那婚約不是別人正是他弟弟。
自己之前一直不懂,為何上次他說他來解決自己的婚約,現在終於明白,概因為這裡面通通都錯了。他現在查明了真相,知道契書已簽,喜帖已發,他作何感想?大抵也會同自己一樣吧,十三愀然。
扇子下方墜了一個絡子,絡子的兩根須穗下結著碧綠玉珠,瑩潤好看,動作間跟著輕輕擺動,十三拿起細看,猛然發現這玉珠哪裡是什麼玉珠!
她的手不由握緊,將那兩顆精緻小巧的碧玉耳釘攥在手心。
十三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懵懂人了,在這個世界行走十餘載,她清楚的明了耳釘代表著什麼,當一個男子送給一個女子耳釘,就是將全部身心交付的決心。
這就是你的意思么?
——兩相斷絕,你有壯志滿懷,向那海清河宴天下太平,我依守諾言,安心承恩侯府。
可你偏偏為何又要留下這碧玉耳釘與我?若我真的如你所以為的那樣不知道真相,你便打算就這樣沉默地將這柄扇子埋沒在那一堆禮物中,塵封在庫房裡面不為人知么?
十三幾乎能感受到蔣牧白是以怎樣一種心情送出這份禮物的。
月光之下,幾點晶瑩閃沒。
很快,第一場初雪下來了,馬不停蹄地就到了新春。這段時間平靜無波,除了十三所有人似乎都很忙,蕭炎再未露面,除了往來奴僕,幾乎沒有旁人。外面的美景似乎也失去了吸引力,十三不再出門,只去了趟書鋪,平日都窩在書房的火爐邊,烤著些小橘子和年糕,同鈴蘭和碧竹分著吃。
她再沒有得到過蔣牧白的消息,小樓那匆匆一面之後,他的影子似乎在十三的生活中戛然而止再不曾露出一絲蹤跡,直到除夕和蕭炎去榮郡王府,她才從旁人口中知道,蔣牧白已經離開了京城,去了蔣家。
這個年正經算來只有她和蕭炎以及榮郡王三人。
當她第一次得見未來公公榮郡王的真面目時,只覺得他是來到女尊世界十餘載以來所見過的最華貴的男子。常年的宮廷生活讓榮郡王一舉一動間都有一種名為皇家氣派的東西,頓時讓十三這個普通小民感受到了差距所在。十三第一次覺得男人也是可以被比作牡丹的,雍容濃烈。
除夕前一天的宮宴十三是沒有資格參加的,等到除夕當天,他們三人坐在了榮郡王府的正廳之上,面前是滿滿一桌足夠二十多人吃的飯菜。
榮郡王是今上親侄子,又備受寵愛,每年過年今上都提出要他一同在宮中守歲,但不知為何,自從成婚後,榮郡王就總是在自己府中守歲,說是於理不合,只初一之後進宮侍奉今上,今年亦是如此。
「往年每年都是我們父子三人守歲,本來以為今年貞安來了就變四個人了,誰知道牧白這孩子居然回蔣家去了,到頭來還是三個人。」榮郡王態度還算和善,稱呼她為貞安。
「他也真是的,大過年還往外跑,真奇怪。」蕭炎抱怨道。
榮郡王見對面的十三沉默不語,笑了笑,「對了,貞安你還沒見過牧白吧,是炎兒的哥哥。」
十三強撐道,「只聽人說過,說是極為出色的。」
「牧白確實是難得一見的。」榮郡王滿意道。
他卻不知道十三此刻心中真是吞了黃蓮一般的難過,她比誰都知道蔣牧白是個非同一般的男子,只是如今,他是為了避開自己么?
冷不丁的,榮郡王突然問,「我聽說前一陣貞安你和炎兒鬧得挺大的,這是怎麼回事?」雖然語氣平常只是話家常一般,但十三分明覺察到了凜冽威勢。
「只是一點誤會而已。」十三斟酌一下,恭敬答道。
「哦?」榮郡王不置可否,「我聽到的倒不簡單。」
蕭炎這時卻突然開口說到,「就是一場誤會,我已經和她解決了。」
「是么,你們解決了就好。」榮郡王輕嘆,似是鬆了口氣般,他望向十三,語重心長循循勸說到,「你是女人,年輕氣盛,許多事情我也是理解的,炎兒又脾氣不好,你們日後要互相扶助,齊心協力才好,炎兒若有做的不對的地方你也莫生氣,多多包容他,我就這兩個兒子,只希望他們日後都能過得好一些。」
「郡王言重了,這是我分內之事。」十三低聲應到,心知還有下文。
果然,榮郡王接著說到,「女人愛貪玩,這是人之常情,別在外面太胡來就可以,只是有一點,希望貞安記在心上。」他肅了神色,不容置喙道,「日後你腹中所出——只能是炎兒的。」
「炎兒一人頂立承恩侯府門戶,身後單薄,若是真有別的男子趁虛而入,炎兒不說,我這做父親的也會替他解決,這話我說在前頭,貞安務必記下。」話語雖然簡單,卻是暗藏了殺機,榮郡王早就做好了決斷,倘若真有那麼一天,他一定會替蕭炎解決掉。
這也是當初榮郡王決定為蕭炎招贅的一個重要原因,蕭炎不像蔣牧白身後有蔣家這個大家族依靠,承恩侯府人丁單薄,若是嫁人的話一旦沒有孩子,等他走後蕭炎一人肯定勢單力薄,若是能招贅一妻子進門,多多開枝散葉,他也能稍微放心些了。
十三本來也沒有過其它念頭,答應的沒有什麼負擔,「十三記下了。」
榮郡王滿意點頭,又招呼他們兩個趁熱吃菜。
「阿炎,婚事準備的如何了?」
「差不多了。」蕭炎絲毫不見羞色,大方道,「帖子早就發出去了,該收拾的也收拾好了,就算明天辦都可以。」
榮郡王又關切問十三,「貞安,你父親的病情如何了?」
「父親吃了葯,最近已經好多了。」提起如九斤,十三明顯鬆快了許多,柳放傳過幾次信和她細細介紹了如九斤的情況,說如九斤在莊子上療養得很好,現在已經天天下地走動了。
「那就好,貞安你只管安心準備春闈,親家的病我也會多多留意的。」榮郡王道。
不管榮郡王本意為何,為此十三都是感激的,真心實意道了句謝。
過了午夜,皇宮方向的禮花升上了天,十三和蕭炎分別敬過榮郡王酒便離開了榮郡王府。
十三和蕭炎一起坐在馬車裡面,因為喝酒的緣故,蕭炎帶了一層紅雲,原本就美麗的面龐在車廂一角掛著的油燈照映下更加好看,他慵懶地斜躺在軟枕上,眼神卻很清明。
他斜睨十三一眼,說到,「父王剛剛的話你聽聽就算了,千萬別當真。」
「侯爺指的是什麼?」十三不明所以。
「父王說你在外面玩一玩沒事,只是不準懷了孩子。」
十三頓時尷尬非常,只有兩個人在場說什麼懷不懷孩子的,相比之下,蕭炎反倒鎮定許多,「這是父王的規矩,我這裡不一樣。」
「那麼敢問侯爺的規矩是什麼?」十三配合問到。
「很簡單,只一條,你要是敢在外面『玩一玩』的話——」蕭炎陰惻惻笑了下。
酒能讓人放鬆下來,見蕭炎如此,十三也興了玩笑的念頭。
「侯爺要拿我如何?」十三學樣懶懶向後一躺,問到,「是蒸了烤了還是炸了?」
「沒這麼輕鬆。」蕭炎暗自撇嘴,這女子怎麼一點都不害怕,「我親自去替你挑幾個好夫侍陪你,專門挑最老的最丑的,天天陪著你。」
「侯爺放心,皮肉皆是虛妄,我不挑的。」十三淡定,「只要有力氣就行。」
蕭炎不解,問到,「什麼意思。」
十三對他燦爛一笑,「十三家貧,從前就想體會一下前呼後擁是什麼感覺,侯爺真要送我人,我就前面一個撐傘的,後面一個打扇的,左右兩邊各一個捧籃撒花瓣開道,再一個給我捏肩捶腿,倒茶擺凳,還要有多的話,我就去租幾畝田讓他們種,說不定還有賺頭,還要多的話我弄個織行也夠了。」
「你還想要幾個?」蕭炎磨牙,「你倒是會想。」
「這不是預備著么,侯爺非要問的。」十三攤攤手,「侯爺沒聽過一句話叫人多力量大,還有那誰誰說人口是第一生產力,國與國的競爭就是人口的競爭,都是金玉良言吶。」十三隨口道,這才驚覺前世那些名詞離她似乎變得很遙遠了。
「沒聽過,哪裡胡謅的。」蕭炎輕嗤,「不過算有幾分理。」
承恩侯府離王府不遠,很快就到了,十三的位置靠近門,便先跳下車,蕭炎隨後也掀開帘子。
外面的雪已經停了,積了厚厚一層,承恩侯府院內滿目都是白茫茫一片,十三抬頭,看見蕭炎一身紅衣站在馬車上,在清冷的雪光中恍惚天人,周遭所有的精華之氣似乎都被他一人奪走了。
十三敲敲有些昏沉的腦袋,若不是身為畫中人,只作旁觀的話這確實是一副極其令人沉醉的畫卷。
她摘下車前掛著的燈籠,照亮蕭炎腳下的木階。
蕭炎揚眉,似是訝異打量她一眼,慢吞吞伸出了手。
十三打量面前這隻手,片刻,才恍惚明白過來,伸手接住,剎那間滋味難辨。
蕭炎落地站穩,將手抽回,十三未多言語,提燈在他身側,兩人一同向內院去,一時間都沒有出聲。
先到了蕭炎的主院,十三在院門口止步,即將分別時她出聲叫住蕭炎,「侯爺,有一件事情我很好奇。」
「你從來沒有想過要嫁人么?你明明可以找到更好的女子。」
「嫁人?小時候可能想過吧。」蕭炎回想幼年時光,似乎的確有那麼一陣,他幻想著能有個騎著高頭大馬威風凜凜的妻主,用最華麗的馬車將他接回去。
「不過現在我更喜歡戰場。」蕭炎昂然道,英姿勃發,「與其盼著一個不知面目的女人,不如幹些自己喜歡的事情,邊疆遼闊,那裡才是最吸引人的地方。」
「侯爺好志向。」十三讚歎。
人活一世,能瀟瀟洒灑,堅持自己理想的又有幾人?
走到自己門前,蕭炎忍不住回望身後,已經看不見十三的影子了。
「公子,怎麼了?」見蕭炎若有所思,旁邊的阿北殷勤問到。
蕭炎回神,推門道,「無妨。」
幼年之時他絕對不會想到長大后的妻子會是一個既不會刀劍又不會行軍布陣的文弱書生,不過,這樣似乎也不算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