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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迷魂香

  「品質高尚,氣節可嘉,感人至深,就是傻。」肖重雲批評小鬼,「父母給你命,學校教你的知識,成就你以至今日,就為一張配方丟了,值得嗎?」


  武七打電話叫醫生的幾分鐘里,肖重雲一直在張松身邊絮絮叨叨,等武七把電話掛了,他就住口站起來:「武爺,小張總肯了。」


  武七揚起眉毛:「怎麼又肯了?」


  「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誘之以利。」肖重雲把張松拉起來,「我只是告訴他,我已經把循環香賣了,他這條命現在不值錢。與其被拉去填河,不如幫武爺好好做事,多分點賞錢。」


  他看了一眼小鬼:「小張總,您說是不是?」


  張松點了點頭。


  醫生很快提著行李箱過來了,上上下下檢查了一遍。武七打人挺狠,一道一道鞭痕又粗又紅,觸目驚心,仔細看,缺幸而都是皮肉外傷。然而在這種熱帶國家,皮肉外傷感染了,也是不得了的事情。醫生是熟人,見慣了這種場景,沒說什麼先拿碘酒消了一遍毒。消毒時小鬼□□著上身站著,痛得嘶嘶吸氣,也不說話,就把肖重雲看著。


  肖重雲走過去,問:「怎麼了?痛嗎?」


  張松遲疑了一下,慢慢伸出手,碰了碰肖重雲臉。


  他又把手收回去,掐了自己胳膊一把,還是不說話。


  直到回房間,小鬼才終於開口,聲音小得微不可聞:「老師,你真的來了。」


  「那個地牢很黑,我夢見過你好幾次,你來接我回家。我手一碰你,你整個人就煙消雲散了,我就明白那是在做夢。」他望著肖重雲,目不轉睛,「老師,你是真的來了嗎?我聲音一大,夢就會醒嗎?」


  肖重雲一聞,便覺心酸。


  他伸手往小鬼亂糟糟的頭髮上摸了一把,笑道:「我真的來了,我來帶你回家。」


  張松問:「他們把你也抓來了嗎?」


  「我自己來的,賭了一把。」肖重雲笑道,「運氣好,賭對了,你確實在這裡。」


  他簡單地說了說花褲衩的事情,又說了自己冒用的身份,叮囑了小鬼幾句。月華如水,落在青年包了繃帶的年輕身體上。小鬼一身傷痕纍纍,忍者沒喊一句痛,就老老實實地坐在一張小圓凳上,認真地聽。


  他問:「老師,循環香到底是什麼?為什麼你會知道?」


  肖重雲一時不知道怎麼說,想了很久。


  「很久以前,有個香水界教父一樣的人物,提出了『循環香階』的概念,讓三種原本應該順序依次釋放的香氣,循環散發。當時這個概念提出來,只是為了檢測學生的能力,讓最具有才華的弟子繼承衣缽。二十多年前,曾經有一段時間,幾乎所有的調香師都在研究這個課題,些人是單純學術上好奇,有些人是說白了就是炫技……」


  「那最後有人成功嗎?」


  「有。」肖重雲說,「我母親。」


  他現在還記得,年幼的時候,母親常常一個人坐在小別墅的調香室里,一坐就是一整天。那個小小的房間季節是循環的,最初是溫暖甜美的花香,越久越炙熱濃烈,然後轉而枯竭,轉而冰涼清冷,循環往複。


  他問母親,這是什麼香水,母親摸著他的頭,說這是「四季」。


  春夏秋冬,循環往複。


  肖重雲問:「那為什麼,春天的香氣最短,冬天的香氣最長?」


  這個問題母親愣了很久,才跟他說,因為春天的香氣是前調,當然最短,冬天的香氣時基調,一種香水靈魂之所在,所以最長。


  那時肖重雲想,原來母親的靈魂,一直是在冬天。


  肖重雲看了眼小鬼,發現他想問又不開口的樣子,就笑了:「其實『循環香』沒有什麼太大的秘密,就是定香劑複雜。那時很多人想偏了,往香料上靠,就家母運氣好。後來她就成了那位香水大師晚年收的入室弟子,大師過世以後原本想回國開創一片事業,被我父親攔住了,帶回南洋——」


  故事到這裡戛然而止。


  肖重雲沒有再說了,張松也沒再問。兩個人默默脫衣服睡覺,在肖重雲的堅持下,還是他睡沙發,滿身是傷的小鬼單獨睡床。半夜醒來,總覺得不舒服,一睜眼發現小鬼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床上爬下來了,縮手縮腳擠了他小半個位置,還睡得挺熟。其實小鬼嚴格來說,已經不是小鬼,是個長大的青年了。沙發雖然挺大,但睡兩個成年人卻不合適,張松半邊身子都懸在外面,一條腿拖到地上,可憐兮兮的。


  第二天早上,就有人過來敲門,說早飯以後武爺有請。


  小樓是帶內院的,向著院子花架的房間,是會客室,冷氣一直開放,透過玻璃窗正好能看見外面色彩艷麗的植物。武七端著茶杯在一張搖椅上看書,看見肖重雲進來,就把茶盅遞過去,陰陰柔柔地:「幫我倒杯水。」


  桌上有整套茶具,肖重雲就重新沏了杯鐵觀音,武七在旁邊看著:「小張總,你管保險箱的人,沏茶手法挺專業啊。」


  「不知道。」張松面無表情,「從來沒有沏給我喝過。」


  「哦,那你招他來看中的什麼?」


  「做飯好吃。」張松說,「炒菜做飯。」


  武七嘖嘖稱奇:「我聽說你們公司小了,庫管還管後勤?」


  肖重雲總覺得,自大進這個房間起,武七眼睛就一直落在他身上,一刻不離。他抬眼看去,又覺得這人在做別的事,例如喝茶,例如和張松拉兩句話緩和關係,例如用聽不懂的外語吩咐手下人做事。終於水熱了,杯洗了,茶好了,他遞過去,武七接過來,問:「周先生,你知道十五年前,雅舍推出的一款叫『rday』的香水嗎?」


  肖重雲記得,但是他搖頭。


  武七挺驚訝的:「我以為以周先生你的水平,應該至少聽過一點,畢竟是當年香水大賞的季軍,曾經大出風頭過。」


  那是父親當初調製的香水,中文名叫「永恆之夏」,是一款熱情的,濃烈的,用最名貴的熱帶香料表現夏日風情的香水。記憶中父親曾經把它當生日禮物送過母親,但是從來沒看見母親用過。


  武七把資料遞過來,肖重雲翻了一頁:「武爺想要什麼?」


  「其實我老闆,對循環香到底怎麼做到的,沒有興趣。」武七笑道,「他就想要一份特別的香水——rday的香階循環版本。」


  一模一樣的香水,前調初夏,中調小暑,基調盛夏,循環往複,永無終止。


  真正的永恆之夏。


  「可以。」肖重雲道,「但是這種複雜的香水,要求的東西可得多,晚點我列個單子,煩勞武爺置辦。」


  肖重雲回去,列了一張長達三頁單子,用鋼筆密密麻麻寫滿了各種名貴香料和想得到的原料,交給花褲衩。花褲衩再拿到外面去,找懂行的人,一一採買。


  原料一份一份送進來,肖重雲就站在調香台前,屏神靜氣,默默調香。有時候他會讓張松幫忙鑒定香氣,更多的時候是對著原料表,一言不發,算著心中那一堆看不見的化學方程式。


  張松是最早看出端倪的人:「我們不需要莨菪胺。」


  他又挑出兩樣:「我們也不迷失香和□□。□□是草型香水的香基rday是花香調。」


  肖重雲點點頭,讚揚道:「對。因此我必須得亂七八糟寫一大堆,才能讓這些東西混進來。」


  其實他也不確定,這個計劃是否可行,但是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他手無寸鐵,被軟禁至此,能夠用的,只有平生的積累,和基於這些積累而厚起來的臉皮了。只要他能夠騙過武七,只要他能騙過武七……


  偏偏武七那幾天挺閑,愛天天往工作室跑,看他調香。


  他特別喜歡和小鬼搭訕,問肖重雲在他公司以前是幹什麼的,月薪多少錢,多花兩倍挖過來怎麼樣。對哦他把你的配方賣給我了,應該已經被開除了吧,似乎不用特意挖?

  小鬼面無表情,專心看香料架。


  武七問肖重云:「你老闆人不聰明,錢給的也不多,你為什麼替他做事?」


  肖重雲想了想:「知遇之恩。」


  他就低聲笑了,走到肖重雲身後,低聲問:「知遇,先要『知』才是『遇』。如果我給你更多的錢,你幫我做事?」


  肖重雲挺奇怪的:「你們也做香水這塊?」


  「不。」武七說,「我們只是偶爾走私香料。」


  「那一行我不擅長,況且我懂得也不多。鼻子真不好用。」


  他搖頭:「你跟在我身邊,幫我掌掌眼就好。」


  有一次,武七的茶喝完了,陰沉沉地,心情似乎不是很好。肖重雲仿香遇上瓶頸,專心致志,也沒注意他在舊沙發上坐了多久。他突然開口:「周先生,知道,我為什麼讓你們仿永恆之夏嗎?其實有個故事,不知道你愛不愛聽,今天我特別想講。」


  話聲剛落,肖重雲手一抖,蒸餾過的香料落地上,滿地玻璃渣。他想都沒想,就去伸手捂住張松的耳朵:「他沒聽。」


  武七故意揚眉:「怎麼了?」


  「您之前說過,」肖重雲道,「想活就不要聽。我老闆還年輕,他還有個公司要養,能不聽就不要聽。」


  武七笑了。那個笑容很淺,掛在嘴邊,像是隨時就要消散一樣。他站起來,走到肖重雲身後,手越過他撐在調香台上,幾乎貼著他的背,輕聲耳語:「那我就只講給你一個人聽。」


  肖重雲腦子飛速運轉,回想自己這幾天言行,是否有失,一無所獲:「武爺,聽了還能活嗎?」


  「我最近越來越覺得你有意思,」武七道,「肯幫我做事,就能活。」


  「你知道南洋以前有個肖家嗎?哦,現在沒有了,他家長子改姓張,算是破門自立了。肖家次子據說當年繼承遺產時,兩龍奪嫡,被他下狠手的哥哥關起來,關得精神還是哪裡不太正常,再也沒能見人。周先生,這個故事不可怕,你手怎麼在發抖?」他把手按在肖重雲的手背上,聲音近得幾乎要咬著耳朵,「肖家當時可真的是家大業大,就連我們教授,做點什麼事情都得特地去跟肖總打招呼。以前這裡怎麼說呢,算是半個肖家的產業吧。」


  肖重雲知道,他在家族通訊錄上見過這個地址。


  「干我們這行,最講究信譽。你說,究竟什麼事情,能讓人背信棄義,忘恩負義呢?」


  肖重雲沒開口。


  「錢。」武七告訴他,「很多很多的錢。你好好仿香,到時候我會給你,你想都想不到的那麼多的錢。」


  男人放開他時,肖重雲已是一身冷汗。


  所幸的是,他想要的東西,那天晚上,終於成功了。


  肖重雲傍晚時借口散步,在花園裡轉了一圈,甚至去辦公樓門口望了望。這棟樓雖然帶著獨立小院和大量*空間,從外表看,就是棟保安挺多的辦公樓。每天會有人上門,辦理一些類似貸款的業務,也會有看不出身份,形形□□的上把錢送過來。肖重雲歸納概括總結了一下,這就是個異國他鄉的黑社會窩點。


  他散完步回來,就站在窗前,看掛在天上火紅火紅的夕陽。


  張松問他:「我們真的能回家嗎?」


  肖重雲伸手捏小鬼的臉:「說帶你回家,就一定會帶你回家。」


  「你的手在抖。」


  肖重雲於是把手收回來,笑了笑。


  終於夕陽落了下去,月亮深了起來,深夜院子里都是昆蟲的鳴叫。肖重雲打開窗,接了兩條床單,帶著小鬼往下翻,翻進內院。


  他的房間在三樓,床單隻夠得到二樓。從二樓到一樓,是順著一根老舊的水管往下滑,每一步都像踩在鋼絲上,生怕一不注意,就斷了。


  樓下的保安正在別的地方巡邏。


  走廊的保安睡著了。


  大門敞開著,門口的保安也睡著了。


  肖重雲這幾日,沒有調製「rday」,而是調了另一款香水。這款香水沒有名字,方子是小時候從父親那裡聽來的,特別複雜,是款安眠香。這種香水大量用了具有麻醉效果的莨菪胺,以及製作某種違禁藥品時是會使用胡椒荃。這兩款都是安全的日化原料,只在不同的使用方式,有不一樣的使用效果。


  肖重雲借著張松的鼻子,沒有仿「永恆之夏」的花香,而是仿了下樓小院里植物混雜的奇異香氣。他將這樣的香水,借散步之名,灑在小樓各個崗哨角落。等時間流逝,太陽退卻,這層作為掩護的前調和中調就漸漸散盡,真正具有麻醉和安眠效果的基調便在深夜顯現出來。


  警衛們什麼都察覺不到,只是覺得,今天的晚風比平常熏人,讓人異常地想睡。


  這樣的困意越來越重,最終難以抵抗。


  其實除了麻醉氣體,沒有什麼真正能讓人百分之百入睡的迷香,有的只是助眠效果。肖重雲也是賭了一把運氣。他能找到小鬼,已經是好運當頭,如果能平安帶回去,就更好了。


  門口的台階還帶著白日的餘溫,肖重雲拉著小鬼,赤腳走在上面,悄無聲息。他終於穿過了門廳,走到咯腳的街道上,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氣。下一步大概是大大方方攔一輛出粗車,開到領事館,尋求回國的機會。


  剛走了一步,就聽見有人喊他:「周先生,這麼快就走了,也不打聲招呼?」


  肖重雲幾乎僵在原地,回頭,就看見一把黑漆漆的槍指著自己。


  武七坐在台階的角落上,好整以暇,看上去已經等了很久了:「之前我拷打你家張總時,他怎麼跟我說的?他說他老師一定會來救他。」


  「那時我就很好奇,他老師是個怎樣的人。」武七道,「現在覺得確實不錯。長得挺養眼,能騙過我手下,找到門路進這裡來,還能想出辦法,把學生帶出去。哦,泡的茶還挺好喝。」


  「對了,其實我挺好奇,周先生,你真名叫什麼?」他從口袋裡摸出一隻手機,正是肖重雲來這裡是時上交的,輕輕地上下拋了兩下,「我找人給你的手機開了機,發現最近老有個人不停地打電話找你。你這破手機充一次電能用九小時,這瘋子能一直響到手機沒電。你給他備註的名稱姓周,叫天皓,真巧,和你跟我說的名字一模一樣。」


  「失策了。」肖重雲道,「不該把手機給你。」


  「不是因為這個。」武七搖了搖手指,一臉遺憾,「是有一天故意讓你給我沏茶,有那麼一瞬間你旁邊的小張總,搶在你面前想接茶杯。這個人一看就是幫你做事,幫慣了的,怎麼可能是你上司。」


  張松突然鬆開肖重雲的手,往前走一步,擋在肖重雲和黑漆漆的槍口之前。他低聲道:「老師,你走,我留下來。」


  這句話的意味很明顯,肖重雲一動不動。


  「『周』先生,回去吧。」武七溫和地勸道,「好好調香,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會放你和你學生,活著回去的。」


  張松見肖重雲沒動,猛然推了一把,肖重雲站不穩,就順著挺高的台階,往下滾了兩步。他一路滾到台階底層,正要站起來,突然一道刺眼的車燈,直直地打到他臉上。


  寂靜的深夜,一輛黑色轎車從黑暗中駛來,悄無聲息地停在辦事處樓下。


  車窗搖下來,司機探出頭:「教授問,大半夜的,有人逃跑?」


  車燈晃得肖重雲半天睜不開眼睛。他只聽見急促地腳步,武七放開聲音呵斥門衛的聲音,以及車門開合的聲音。等他稍微看清楚一點了,發現武七站在他旁邊,向車裡的人彎腰彙報:「教授辛苦了,這麼晚還操心。」


  他站的位置很巧妙,正好擋在肖重雲和車燈光線之間,把肖重雲的臉隱在黑暗當中。


  「沒有,剛才是點小事情。我有朋友半夜想偷偷出去買煙,被我教育了。這人戒煙很久了,就是管不住自己嘴。」


  「真不是?」


  「真不是。」武七伸手,把肖重雲拉起來,拍了拍他的肩往小樓內推了一把,「好了回去吧,別站在這裡礙教授眼睛,小心著涼。」


  肖重雲慢慢轉身,找小鬼,卻發現剛才這一摔一推之間,小鬼竟然不見了。


  車內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問:「年輕人,回頭讓我看一眼。」


  車裡早已下來兩個保鏢,聞言一個箭步上來,左右挾住他。其中一個保鏢掰過他的臉,向車的方向回頭,一道車燈又重新打到他臉上。


  肖重雲眯起眼睛。


  四下安靜了一秒,蒼老的聲音重新響起:「肖二少?我這是撞了什麼大運,能讓二少爺親自登門助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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