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武七
肖重雲自張松出門,獨自參會以後,就一直在擔心,想小鬼一個人在異國他鄉,冷著了熱著了,有沒有好好吃飯……突然失聯以後,更是心急如焚,夜不能寐。
他最先以為張松是錢包被人偷了,沒趕上飛機也沒法聯繫,後來覺得可能是遇到搶劫犯了。再後來想著,是不是小鬼真的好奇,去了奇奇怪怪的場所,被扣了沒放回來。
肖重雲託了一切能托的人,打了所有可以打的電話,準備買張機票飛過去泰國找人,走之前先托周天皓的朋友幫忙gps定位。沒想到運氣好,小鬼的手機沒有關機,有電,那款軟體正好開著,在後台運行。
看到這個位置時,肖重雲腦內彷彿有根弦,錚地響了!
肖重雲認得那個地址,很多年前,他在南洋祖宅的一本通訊錄上見過。通訊錄上c國就那麼一個地址,因此他對著地圖瞟過一眼,留下了一點印象。那是一家和肖隸有過合作的異國律師事務所,處理金山角那邊的必須的政府關係和法律事務。而這家律師事務所,也會參與到一些和配方相關的事務中來。
肖重雲後背有些發涼。
他終於知道了找他買配方的花褲衩,背後的東家。
「想什麼呢?」花褲衩從背後拍了他一把,「精神點,一會兒見了武爺,自己把自己捧起,武爺高興了有賞錢。」
肖重雲問:「武爺?」
「本名武七,老教授身邊說得上話的人,」花褲衩靠在他耳邊,「兄弟我帶你去見武爺,也算是讓你開開眼,見見世面。」
花褲衩大概有案底,不能過海關。他先是搞了私人小飛機到邊境,再飛七拐八拐換汽車,躲著崗哨亭走了條走私路線,一路顛簸過國境線,顛簸得人胃痛。面前是一棟位於市區邊沿的灰色歐式辦公樓,四周三面是停工的工地,一面臨一個老舊花園。他彎腰把行李箱放在辦公樓的石台階上時,正好綠色的小門開了,一個非常年輕,面相陰柔的男人端著茶盅出來,把茶渣潑在小樓前花台的泥土裡。
「武老大,我把那家公司管保險箱的帶來了!」花褲衩拽著肖重雲往前走,喜氣洋洋,「這個人姓周,也是個調香師,據說看得懂循環香的配方。」
武七拿一小塊白色手帕,仔細地擦搪瓷茶盅邊沿,聞言抬眼,不冷不熱地看了一眼:「上次就是你,賣了我們『來生』的配方?」
「是。」
「你說你懂循環香?」
「我把『十二月』的配方帶來了。」肖重雲示意腳邊的手提箱。
男人走過來,平心靜氣地站在肖重雲面前,上下打量:「照著方子配,誰不會,不代表你懂其中的門道玄機。我聽說香水界曾經很多人把循環香當難題攻克,騙子一大堆,你怎麼證明你懂?」
肖重雲也是第一次來這裡,沒料到如此炎熱的天氣,襯衫扣子扣到頂,沒來得及解開,全身像在蒸籠里蒸過一樣。武七打量他的眼神,像是長蛇從腳背上爬過,竟然不自己地起了一層陰冷寒氣。
「那怎麼,」肖重雲問,「你才信?」
武七便微微地笑了。
他把手中的茶缸,遞到肖重雲鼻子下面,停了片刻,收回來:「我喜歡茶香,出泡時清淡,漸而濃郁,漸而醇厚。你給我調一瓶,就這三種香氣循環,就我手中這茶葉。」
花褲衩背後的老闆必然不是武七,但是大老闆不在時,武七算是這裡頭兒了。他讓人給肖重雲分了間房,帶床帶工作台,靠窗就是一排香料架。
「給你三天時間琢磨。」他說。
肖重雲只琢磨了一天。
他有「清茗」的配方,對於茶香已經諳熟於胸。不過雖然茶香並不難調,武七手中那杯茶的香氣,卻很難模仿。
那隻茶盅在他鼻子下面放了兩分鐘,可是肖重雲什麼都聞不到。
武七用的是個搪瓷茶盅,茶葉會在白色的杯壁上留下痕迹。茶盅很舊,茶漬卻很淺,肖重雲猜想那是杯綠茶,只是究竟是本地產的綠茶,還是進口的龍井毛峰,就很難說了。
香料架上確實有普通的綠茶精油,但是不同的茶葉,散發出的香氣,其實是有微妙區別的。
他把花褲衩叫過來,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問:「武爺平時喝的茶,貴嗎?」
「國內叫啥的茶園專門空運來的碧螺春,只要春天第一次摘採的葉子,你說貴不?」
「貴。」肖重雲記得碧螺春的香氣,清淡柔潤,「那要是我,一次就放一兩片葉子。」
「沒見過世面。」花褲衩搖頭嘆氣,「武爺泡茶茶葉放得少,是講究清淡,不是省錢。」
那想必香氣也偏淡。
肖重雲憑著當年的嗅覺記憶,拿起試管與玻璃瓶,開始調香。
他很多年沒有調過循環香調了,記憶慢慢復甦,花了很多時間。窗外晚霞已經鋪滿天幕,他還站在工作台前,盯著透明的玻璃瓶。
「武爺平時泡茶,暖杯不?」
「不暖,直接泡。」
肖重雲打開香水瓶蓋:「這樣的氣息,濃還是淡?」
「差不多,剛剛好。」
「那可以了。」肖重雲轉過身,「把這個給——」
他退了一步:「武爺。」
武七接過瓶子:「從四點鐘起,我就在這裡了。周先生,你看上去,的確是會調香的,就是鼻子不怎麼好。是不是不找花褲子作弊,你就把握不準香氣?」
「前兩天感冒了。」肖重雲摸摸鼻子,「不好使。」
花褲衩已經走了,武七拿了張試香紙,找了個沙發坐下來。茶香裊裊,清新宜人,可惜肖重雲聞不到。驗證香階循環需要時間,武七有的是耐心。在等的過程中,他很難得地開口,和肖重雲聊了聊陳年往事:「你從哪裡學到的循環香?」
「我本來是個調香師,後來鼻子不好管管保險柜,特別無聊。正好保險柜里有張循環香配方,叫『十二月』,就私下複印了,特別喜歡沒事琢磨著玩。喜歡的事情,怎麼干都不膩味。」
「倒是,我從小就喜歡茶香。」武七點頭,「小時候我給別人當茶童,每天捧著茶杯站主人身邊,覺得可以站一輩子。」
「人總是要長大的。」肖重雲道,「不可能當一輩子茶童。」
「我不當茶童,是因為東家死了。被人一槍打中胸口,那種場合,根本連搶救的機會都沒有。」武七說,「老東家死了,我才出來混,換了新東家,一直到現在。」
「你當年遇到了一個好東家。」
「哪有,現在看,他只是可憐可悲罷了。」武七搖頭,兩根手指把試香紙夾起來,聞了聞,「當年我討飯時吃不飽,十三四歲,長得跟十歲出頭的小孩一樣矮。他來問我要不要跟他走,就幫他泡泡茶,這個恩情我記下了。」
他問肖重云:「當年南洋張義蛟張老爺子,你聽過沒?」
肖重雲胸口猛跳,盡量溫順地低下頭:「沒有。」
茶香由濃轉淡,再由淡轉濃,如同一杯茶,在時間裡無限循環流轉。
「不太穩定,」武七終於頷首,「但是尚可。」
談話間,肖重雲一直在看對面男人的臉色,覺得他確實心情舒緩,情緒不錯,就找准了機會,裝做不經意地,好奇地,問:「其實我在的那家公司,也想過在市場上推『十二月』,調研了一下並沒有什麼市場。循環香就是個學術概念,武爺這麼費心,何苦呢?」
武七不說話,就抬眼看著他,笑了笑。
他問:「周先生,你怕死嗎?」
「怕。」
「怕死就不要問,別仗著我挺喜歡你。」武七把調香紙扔地上,「我還想請你仿一款香水。仿好了,你帶錢回去,買買房子娶個老婆,別來我眼前晃了。」
「謝謝武爺。其實,」肖重雲有些猶豫,「我可以讓香氣循環得更穩定。」
他盯著面前青年男人,說得真誠而懇切:「我對循環香琢磨得,沒有我們公司小張總琢磨得透徹。如果他肯幫我,您要仿什麼香都可以。」
「可是你們小張總,可是說他不會循環香,都忘了。」
「他沒忘。」肖重雲堅持道,「讓我勸勸他,熟人好說話。」
肖重雲走進小洋樓的地下室時,心跳如鼓。地下室在洋樓最裡面,後花園盡頭,有個磚頭砌的小通道。鐵門打開,他彎著腰走進悶熱的蒸籠里,剛踏入房間,就聽見牆角的人開口:「再打我也沒用,不記得就真的不記得。」
粗糙的牆面上掛著一根皮鞭,張松□□著半身蹲坐在牆角里,頭髮亂成草窩,身上血跡斑斑。汗水流到紅腫的傷口上,看得肖重雲心都揪起來了。
小鬼向著光線射進來的地方扭過頭:「不是我的配方——」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不是你的配方,就不拿出來——品質高尚,氣節可嘉,感人至深,就是傻。父母給你命,學校給你的知識,成就你至今日,就為一張配方就丟了,值得嗎?」肖重雲走過去,蹲下來,仔仔細細打量自己學生身上每一道傷痕,嘆了口氣,然後轉身,向站在門口的男人道,「武爺,打得有重了點,鼻樑都腫了。對調香師來說鼻子可金貴,不然找個醫生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