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回家
窗戶哐哐搖了片刻,沒有聽到重物掉下樓的聲音,小鬼終於爬上了窗檯。肖重雲從兩扇玻璃之間找到一個角度,伸手把他拉了進來。
外面的雨下得委實不小,張松被淋得透濕,外套的水滴滴答答落到地板上,滴成一條線。他擼了一把淋濕的頭髮,也沒管衣服,徑直找了個凳子坐下來:「老師。」
小鬼頓了頓,半天才開口說第二句話,特別委屈:「我是逃課來找你的。」
小鬼正是大學四年級,馬上就要畢業了,必然學校早就停課,最多也就是手裡有篇被打回來反覆修改的畢業論文沒完成,丟了論文來的法國。小鬼這麼說,擺明了是想把事情往大了說,以表明他此行過程之艱辛,後果之嚴重。
本來這點肖重雲應該一語點破,但是這是他學生第一次獨自出國,又這麼千里迢迢來找自己,淋了這麼大的雨,而他又的確欠了人家錢。肖重雲只好先把小鬼外套脫了,裹了床被子,輕手輕腳地滿屋子找,最終找到一個電熱水壺,勉強給他沖了一杯清咖啡。
「你怎麼來的?」肖重雲蹲在張松面前,拿毛巾給他擦臉,「護照沒丟?錢夠用?」
那杯咖啡一塊糖都沒加,小鬼端起來,面無表情地喝光了。
「我從網上猜到你的行程,就訂了機票。」
「哪來的錢?」
「同學借的。」
肖重雲頭大如斗:「回程機票定的什麼時候?」
「沒訂。」
小鬼的臉擦乾了,裹著被子坐在床上,抱著一個尚有餘溫的空咖啡杯,捨不得放下。半響他打了個噴嚏,堅稱自己根本不冷:「我在會場外等了兩天,沒有看到你,看到張文山的保鏢,打了你的領帶。我給周總打電話,他不接。」
張松在香水交流會的會場外站了兩天,拿著一個筆記本,看上去就像個來聽講座的學生。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他看到了李瓊,認出了那條領帶。肖重雲當年那幾套見得人的衣服,都是他一聲不響打理的,因此他一眼,就覺得不對。他立刻跟周天皓打電話,然而周天皓當時忙,沒接。
小鬼沒辦法,只好在會場外轉了兩圈,找到了一個周天皓的秘書。周二老闆的秘書當然不止emma一個,張松之前去lotus面試時瞟到一眼,竟然記住了人家長相。他就跟著那位秘書小哥,一路跟到了這裡。
當時雨已經下了很久了,秘書小哥是去會場取資料的,根本不想理他,也不相信他認識周老闆這種鬼話,不放他進屋。小鬼再次給周天皓打電話,這次周天皓已經關機了。院子門鎖著,又有保鏢,他圍著宅子轉了兩圈,在後面找了棵樹,竟然借著風雨聲翻了進來。
小鬼道:「本來想找周總,在窗口看到你,就爬上來了。」
那時肖重雲正站在窗戶邊上,看向外面深暗的黑海。風雨中街燈晦暗不堪,而臨時住人的小院自然也沒有亮光裝飾,那樣的空寂對他產生了別樣的吸引力,從而沒有發現站在樓下,努力仰頭往上看的學生。
「周天皓把你救出來了的嗎?」他問,「你還好嗎?」
「是的,」肖重雲道,「我很好,會還你錢的。」
他每個字都說得穩重沉著,還伸手揉了兩把小鬼的頭髮,彷彿現在就在琴台路自己的香水店裡,他還是那個凡事都能幫自己學生一把的廢材老闆。
「那個變態,」小鬼問,「有沒有對你……」
肖重雲的手頓住了,懸在空中,慢慢收回來。
張松望著他,還是將那句話說完整了:「有沒有對你做那種,變態的事情?」
張松望著他的眼神,專註而認真,有那麼一瞬肖重雲甚至覺得,小鬼千里迢迢來法國,就是為了問這一句話。
肖重雲沒有說話。
小鬼就這麼定定地看著他,然後起身去拿他放在床頭的帆布包,從裡面取出一個塑料袋。他全身家當都在這個帆布包里,衣服已經濕了,但是塑料袋裡套的東西是乾的。他打開袋子,拿出一個瓶子,遞過去:「要嗎?」
肖重雲接過來,是一小瓶帶保險子的雲南白藥。
他把整個塑料袋接過來,打開,裡面還有一版消炎藥,一瓶按摩放鬆的潤滑油。肖重雲把東西都抖出來,最後掉出了一盒避孕套和一罐凡士林。
「謝謝,」肖重雲把這些東西翻來覆去看了一遍,琢磨了用途,突然有點想笑,「不過我不是同性戀,不是每樣都能用得上。」
「我知道,」小鬼面無表情,「他是。」
他是說張文山。
小鬼見過他和張文山之間可恥的場景,也見過他事後不堪的樣子。雖然那一次和他在長島上經歷的東西相比,簡直可以稱作溫和美好,但是對於張松,不亞於一次心靈的衝擊。他是真真正正在擔心,張文山會傷害他,並且盡自己所能,找了一些常備葯。
這個世界,肖重雲想,原來並沒有自己所想的那般黑暗。
在他俯視黑暗的時候,他也同時在俯視一點溫柔的光,只是之前風雨如晦,並沒有注意到罷了。
小鬼道:「畢業以後,我想開香水公司。」
肖重雲伸手敲他頭:「哪來錢?」
「申請貸款。」
肖重雲想跟他說,貸款不是那麼容易貸得到的。銀行憑什麼放款給一個,連飛機票都要向同學借錢的人,開公司?
他不忍心戳破小鬼的美夢,正在猶豫,就看見張松又把手伸進帆布包,摸出一張被雨水淋濕,破破爛爛甚至有點掉渣的宣傳廣告。
「學校發的,」小鬼道,「說有興趣就填表。」
肖重雲展開廣告,看見上面貸款數額從二萬到二十萬不等,想著如果小鬼把理想放低一點,不註冊公司,從香水工作室開始,運氣好申請到兩三萬便能起步。
他問:「你打算貸多少?」
張松伸手往表上指了個數:「二十萬。」
他抬頭,仔細觀察肖重雲的臉色,然後問:「不夠嗎?」
勉勉強強可以成立一個只有他一個人的皮包公司,再省點錢購置器材與香料。不過器材與香料肖重雲自己的香水店裡有,現成的,可以給小鬼用,前提是要他能貸得到款。
「錢這方面,我幫不了你,」肖重雲想了很久,「我自己現在全部的家當,就是成都店裡那堆破爛,都借你也不夠用。我本來想讓你先在lotus工作一段時間,積攢經驗,再考慮——」
「如果,」張松打斷他,「如果我能拿到錢,你和我一起開公司嗎?」
「我出錢,」他說,「大事小事你說了算。」
肖重雲想,這麼早就明白開公司是自己出錢,讓別人幹活這個道理,還說得誠懇無比,小鬼長大,一定是個出色的資本家。他嘆了口氣,覺得如此善良耿直誠懇的未來資本家大老闆,如果真的就這麼踏進殘酷的市場競爭里,一定會被吃得骨頭都不剩。
他問:「你從同學那裡借了多少錢?」
小鬼比了個數,肖重雲算了一下,勉強夠兩個人的回程機票。
他手從長褲口袋裡,取出一本護照,打開,看了一眼。這本護照原本是在貼身保鏢手上,周天皓帶來的胖子把保鏢擱地上嘴裡塞了東西后,他走過去,蹲下來,從口袋裡輕輕把護照摸了回來。保鏢掙扎著嗚嗚兩聲,肖重雲將東西收進長褲口袋裡,轉身離開。
護照上是他的照片,但是寫的並不是他的名字。當初那本護照,因為逾期未歸,不能使用。那時張文山沒有想辦法處理那個問題,而是從黑道上找人,花大價錢重新拿了一本護照。現在他的護照不是中國,也不是馬來西亞,而是臨近的x國,配套了在長島上長期居住的優惠條件。張文山辦好以後,曾經把護照給他看過過,說這樣做免簽範圍廣,方便以後隨同他一起出行,不必再進行繁瑣的程序。
那時張文山還問他,有沒有想去的海島,等這段時間忙過了,他想去度假。
「以前我們曾經計劃一起出行,去個沒人找得到的地方。我選了一個小島,交通便利,香料豐富,」他彷彿不經意地提起來,「發簡訊告訴你,卻你選了別的地方。不然這次,就去那裡。」
肖重雲知道他指的哪件事,沒有回答。
張文山便笑了笑,轉身走了。
這是他第一次仔細看這本護照,竟然覺得鮮紅的封皮挺好看的。他照片下寫的,是一個陌生人的名字。這個陌生人應該從出生起,就只存在於電腦的系統里,卻有著完備的檔案記錄。
現在他就是這個人。
他甚至不是很抗拒這個名字。
「走吧,」肖重雲站起來,「我們現在就去機場。」
他輕輕按住房間的門,手豎在唇上,對著愣在原地呆若木雞的學生,指了指窗戶:「怎麼來,就怎麼走。」
肖重雲不知道怎麼向小鬼解釋他和周天皓之間的關係,以及自己現在的處境。他甚至不知道明天該以怎樣的表情去面對那個男人,於是選擇了最簡單的一條路,一走了之。
他手腳並不及年輕時靈活,落地時摔了一身泥水,所幸風雨依然很大,沒有人聽到這個響動。一樓一個房間亮著燈,肖重雲繞過去,看了一眼,發現是書房。
周天皓沒有睡覺,坐在書桌前寫字,大約是在寫香方。
他寫一頁,又撕掉,再寫幾行,又重新撕掉,似乎怎麼寫都不滿意。
廢紙落地一地。
最後周天皓把筆一扔,站起來,一臉絕望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肖重雲站在雨中看了很久,終於摸了摸旁邊小鬼的頭,輕聲道:「走,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