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幻嗅
最焦灼難捱的時候,張文山來了。
門悄無聲息地打開,那幾近於無的腳步聲,對於被束縛在深淵裡的肖重雲來說,無異於一聲天籟。他艱難地向著腳步聲的方向轉過頭,感覺一雙手放在自己冷汗淋漓地額頭上。
「不。」肖重雲喃喃道,「不。」
張文山彎腰,附在耳邊:「什麼?」
肖重雲輾轉反側:「不要那個香氣。」
冰涼的手指撫摸著青年臉頰,張文山問:「為什麼?」
「不要那個香氣,難過。」
「我也很難過,」溫柔的唇落在肖重雲眼睛上,隔著布條吻了吻他濕潤的眸子,「但是怎麼辦?我已經把真心給過你了,而你殺了它。我們都在地獄深處,彼此就不要再想著逃離了。」
「哥哥。」
「求我。」
「哥哥。」
張文山的唇略微遲疑了一下。
他低下頭,將鼻子埋進身下青年頸窩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一口要咬在□□的肩膀上。鮮紅的血從唇間蜿蜒流下,張文山低聲道:「我在。」
床頭有一隻銀色的金屬罩子,罩子旁邊是個銀色托盤,巴掌大,上面放著一隻敞開的香水瓶。托盤底部有加熱裝置,保證炙熱的香氣能夠穩定的,快速的,充滿這個房間。張文山伸手,拿起金屬罩子,蓋在托盤上,阻斷了來自地獄的夢魘。
香氣稍微散去,肖重雲呻|吟了一聲。然後這聲呻|吟被隨之而來的疼痛代替,他全身幾乎痛得蜷縮起來。
肖重雲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這樣對待他的身體。即使在法國那間小公寓里,面對張文山充滿*的眼神,他也只是模糊地設想過這方面的事情,然而立刻將思維轉到即將來到的計劃上。肖重雲原本以為,死亡是最讓人恐懼的東西,現在他才知道,比起甜美的黑夢,這樣的折辱和酷刑才讓人真正讓人難以忍受。
張文山在吻他,順著脖頸一路往下,就如同親吻一位覬覦已久的女人,打磨一塊舉世稀罕的美玉。他強行掰開他的腿,而那瞬間,肖重雲甚至沒有意識到張文山即將做什麼。
直到貫穿身體的疼痛,讓他痛叫出來。
這樣的疼痛幾乎將他撕成兩半,讓他從靈魂到*都戰慄起來。
張文山的親吻並不能帶來安慰,他原本也不是出於安撫才去吻身下的人。那樣的吻是壓抑已久的*,是單方面的渴求,是強制性/愛中的摧毀。他小心地避開了肖重雲的傷口,卻在他最毫無防備的地方,肆意踐踏,全面採摘。
最初肖重雲在掙扎,後來他嗓子嘶啞了,喊不出聲音,只能假裝這具身體不是自己的。他搜刮記憶,尋找安全的逃避場所,最終在貧瘠的密林里,找到了一片白玫瑰的香氣。
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走到香氣的最深處。
當身體在*最激烈的浪潮中的,靈魂卻站在那片縹緲的香氣里,看著安寧的校園,來來往往充滿希望的同窗,以及遠處環繞著格拉斯小鎮的薰衣草花田。
小學弟拿著一隻筆記本,從香氣深處向他走來,問:「學長,你喜歡『救贖』嗎?」
肖重雲點頭。
他就笑了,將毛線帽和圍巾都取下來,彎起眼睛:「你喜歡就好。」
肖重雲才意識到,春天已經到了,夏天已經到了,世界原本是多麼寧靜和美好啊。他在黑暗裡關閉得太久,已經忘記了季節與時間。香氣沒有內容,但是有情緒,這樣寧靜的,舒服的,安慰的氣息,真的如同救贖。
那樣的救贖,甚至讓肖重雲在煎熬中好過一點。
張文山低頭舔舐身下青年的喉結,輕柔地拭去他額間的汗水,問:「你在想什麼?還有什麼東西,我沒有從你腦子裡擠出去?」
手臂越過床頭,拉開了那個封閉的銀色蓋子,炙熱的香氣重新瀰漫開來。
一直在黑暗中追逐他的,逼迫他的,纏繞他的地獄,又回來了。
「抱住我,」張文山道,「喊我名字。」
肖重雲的傷,原本不應該卧床這麼久,然而如果你摧毀了一個人的精神,就摧毀了他的*。在那麼深沉的黑暗中,只有張文山會來到他身邊,向深淵中伸出手。那是一架扎滿鋼釘的,每一步都浸著血與淚的懸梯,而肖重雲選擇了爬上去。只因為張文山來的時候,這樣的香氣才會變得淺淡,他才能從讓人窒息的噩夢中,稍稍喘口氣來。
為了喘那口氣,他甚至自覺地,不由自主地,向那個人伸出手雙手,尋找伴隨他出現的安慰。
擁抱他的人問:「你最愛的人是誰?」
「哥哥。」
「你哥哥是誰?」
肖重雲遲疑了一瞬:「他死了。」
張文山的手臂驀然收緊,幾乎要把懷中的青年勒斷。他惡狠狠地盯著被蒙住雙眼的人,彷彿隔著那層布,可以將他眼睛挖出來。
「什麼時候?」
「我還很小的時候,」肖重雲道,「我很想他。」
抱住他的人沒有動。
過了很久,兇狠的力道鬆了下來,張文山嘆息一聲,彷彿投降一般,在他額頭上留下一個吻。
「對,他死了,和你一起去了地獄。」
無論何時回憶起來,這段時光都如同身在地獄。為了躲避那樣的香氣,他向面前這個男人屈服,而為了躲避這個人帶來的折磨,他又轉向記憶深處白玫瑰一樣的香氣。這個小秘密最終被發現了,張文山逼問他,他在想什麼?
肖重雲的沉默沒有任何作用,因為一旦他選擇了沉默,香氣就會重新籠罩他的知覺,把他拉回那棟燃燒的小樓,循環的噩夢。
「你已經死了,東方的肖已經死了,」魔音一遍一遍在他耳邊說,「不要想,不要思考,忘記它。」
在逃離地獄與玫瑰花海中,他只能選一樣。
最終肖重雲的身體屈服了,崩潰的精神自行做出了選擇。
他忘記了那片白玫瑰花的海洋,忘記了香氣中向他走來的小學弟,也放棄了自我的救贖。
張文山走進房間時,穿白大褂戴口罩的醫生正好迎面出來:「鍾醫生,怎麼樣?」
心理醫生是他花重金請的,專業水平業界頂尖,長得也人模狗樣,難得可貴的是特別願意為金錢出賣靈魂。肖重雲在噩夢裡輾轉反側的時候,這位醫生會一直守在床前,考慮精神藥物的用量,以及是不是應該酌情增減香氣濃度,或者通過心理暗示,將這個人往痛苦中推一把,還是放過他拉一把。
原本心理醫生是沒有必要戴口罩的,但是鍾醫生做這種不道德的交易時,總是習慣把臉遮起來,才放得開。張文山請他之前,他已經通過自己的渠道,知道了肖家的明爭暗鬥,篡|位□□。最開始他認為張文山與面前的青年橫著深仇大恨,後來卻發現,青年痛苦的時候,這個男人的手竟然會顫抖。有一次肖重雲在夢裡驚叫了出來,張文山渾身猛然一顫,端在手裡的茶杯就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也知道張文山對那個人做過的,無法公之於眾,骯髒可怕的事情。有時候他也要幫著護士女傭一起收拾,事後留下了爛攤子。很多人都有與眾不同的癖好,本來他以為這是侮辱與報復的一種方式,可是他也見過,張文山在青年沉睡時,跪在床前,將唇貼在他滾燙消瘦的臉頰上,久久不願意離開。
他不理解張文山的感情,對這個家族鬥爭中一敗塗地,毫無還手之力的青年,竟然有點心生同情。
「他清醒一點了,」姓鐘的醫生道,「今天坐起來,問我是不是下午了,說手摸到窗玻璃,感覺是暖的。」
張文山點了點頭。
「肖,不,張先生,」鍾醫生想起肖家已經不復存在了,「這個人已經再也不會離開你了,要不要……」
他試探性地,幫著青年說一句話:「把眼罩摘下來?這樣太久了,我怕神經萎縮,以後真的就看不見了。」
肖重雲眼罩終於被摘下來了。
那是個清晨,晨光熹微,他在一個窗帘半拉著的房間里。因為很久沒有用眼,最溫柔的光線都讓他覺得不可忍受,把眼睛埋在手掌里,過了很久才慢慢抬起頭來。
柔和的晨曦,白色的床單,床頭有一個花瓶,放著一朵新開的百合花。
手已經能自由活動了,肖重雲向去夠那支花,卻有些吃力。長久沒有用而生鏽失靈的身體機能,和精神高度緊張下的草草癒合的傷口,讓他力不從心。身上穿著白色的襯衫,是自己原本的那件,只是因為消瘦得厲害,因而顯得過於寬大。
床頭站著一位穿白大褂的男子,一雙細細的丹鳳眼從口罩後面露出來,問他:「感覺怎麼樣?」
肖重雲還沒來得及回答,男人先自我介紹:「我姓鍾,你可以叫我鍾醫生。就算有哪裡不舒服我也沒辦法,我是心理醫生,管不了你身體的問題。」
「是不是,」肖重雲輕聲問,「哪裡燒起來了?我聞到了焦糊的味道。」
「沒有,」鍾醫生道,「完全沒有。」
空氣中,只有新開的,百合花的香氣。
「不!」床上的青年轉過身,望著他,認真地說,「我聞到了,東西燒焦的味道。火勢很大,很多東西一起燒起來了……我的鼻子很靈敏,再微小的氣味都不會認錯。你要不要去看一看。」
鍾醫生看著眼前的人,心生憐憫:「真的沒有。這裡只有花香,百合花的香氣。」
提到百合花,青年突然一震!
他一臉不可置信,開始轉過身體,尋找房間里哪裡有百合花。最終他在自己右手邊的床頭柜上,找到了新開的花朵,然後努力地挪過去,低下頭,鼻尖幾乎觸碰到白潤細膩的花瓣上。
「不,」他茫然抬頭,「這朵花沒有香氣。」
面前的醫生沒有開口,只是憐憫地看著他。
青年猛然提高音量:「真的,這朵花沒有香氣!空氣里只有焦糊的味道,什麼東西燒起來了……」
沒有人回應他。
世界上有很多沒有香氣的花,但明顯不是眼前的這朵,世界上也有很多燃燒起來的房子,但是明顯不是眼前這棟。
青年的眼神從迷惘,茫然,逐漸變成絕望。
從面前的醫生口中,他聽到了一個詞,叫做「幻嗅」。噩夢的恐懼過於巨大,在那些巨大的痛苦中,他的感官背叛了他,將那場火災深深地烙在自己的意識當中,甚至覆蓋過了當時原本的,真實的感受。他只能在那些可怕氣味的間隙中,見縫插針地,感覺這個世界真實的氣味。
這場火災中,這場家族鬥爭中,肖重雲活下來了,東方的肖卻死去了。
絕望後來變成了瘋狂。
肖重雲砸了一切他能砸的東西,從花瓶到放在桌上的日曆,再到茶杯甚至椅子。由於卧床太久,他的身體已經被極大的損毀了,腳一接觸地面,就支撐不住地摔了下去。所有東西都被砸完了,肖重雲跪在房間地板的中央,額頭抵著地面,終於無聲地,哭了出來。
這樣的瘋狂,最終變成一片空白。
有人站在門后,問:「親愛的弟弟,好點了嗎?」
張文山跨過門口,在旁邊蹲下來,用手一下一下撫摸著,青年的背脊:「好些了,就來看看我們父親的遺囑,見見讀遺囑的律師,順便簽個字。」
肖重雲猛然抬起頭,眼底都是血絲!
「不。」
冷氣開得太足了,張文山伸手,抱起是幾乎倒在冰涼地板上的青年,越過一地的碎片與零碎物品,把他抱回床上。
「不見。」肖重雲重複了一遍,「我不見任何人。」
張文山把他在床上,伸手從口袋裡取出一隻很小的按壓式香水瓶,對著他的鼻子按了一下。香氣重新瀰漫的時候,懷中的人突然一震,像是全身都抽走了力氣一般,就這麼靠在了他的身上。
肖重雲在發抖。
這樣的感覺太難受了。他曾經以為烙在自己知覺上的幻嗅,已經摧毀了他的未來,沒有想到那個無休無止的修羅地獄,早已形成入侵併且吞噬他的精神,在他身上形成一種簡單的條件反射。最微小的熱香,就能將他帶回那個燃燒的世界,卸掉他所有的反抗,讓他陷入深深的恐懼與絕望當中。
肖重雲知道那是幻覺,並不是真實,可是毫無辦法。
他徹底的,被張文山毀掉了。
在炙熱的香氣中,張文山附在他耳邊:「親愛的弟弟,打起精神來,你必須去見這些人。還有很多手續,需要你一樣一樣去坐。」
他嘆了一口氣,近乎寵溺地看著痛苦的青年:「別伸手抱我,也別吻我。這一次這些東西都是沒有用的,你沒有答應之前,是不可能從這個地獄中走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