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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報復

  肖重雲至今還記得,他拚命地沖向燃燒的房屋時,心裡的絕望。兩個保鏢將他死死地按在地上,他掙扎著爬起來,手指摳入泥土裡,□□時指甲浸著血跡。他手肘拼盡全力往後,正好打在其中一位保鏢的臉上,竟然奇迹般地掙脫了,又沖向燃燒的小樓。


  火焰是熾熱的,烤得人皮膚滾燙髮熱。身體本能地往後退,心中卻無限嚮往,彷彿火里有一個解脫的天堂。那一瞬對生的猶豫,讓肖重雲腳下一個踉蹌,失去平衡,摔倒在地。然後他又爬起來,不顧身後的呼喊聲,重新沖入烈火當中。


  地板上所有的東西都在燃燒,小簇小簇的火焰遍布都是。起火點在二樓,濃煙從樓梯上滾滾而下,馬上就要填滿這個不是很大的客廳。焦糊的氣息充斥著嗅覺,沙發已經燃起來了,四處是木料遇火的噼啪聲。一切消逝與自我毀滅之中,只有母親最喜歡的那盆蘭草依舊巋然不動,安靜地立在窗前的矮几上。木幾已經開始冒煙,而蘭草修長纖細的葉片依舊新碧如初。


  門外有人在喊,二少,二少。


  二少,別衝動。


  但是這些於肖重雲來說,已經是沒有意義的誘惑了,這些人也只是隔著大火喊一喊而已,從他踏入火海的瞬間起,就再也沒有人再跟上來。肖重雲踉蹌著走向濃煙的樓梯,手觸碰到欄杆上的鐵飾,發出滋的一聲,他卻似乎感覺不到痛了。


  求生的*再一次拉住他,是在踏上樓梯的那一剎那。


  佛說,十念為一瞬,十二瞬為一彈指,剎那為無限。就在那剎那,時間彷彿停止了,所有過往的美好如同走馬燈一樣從他腦海中轉過,一張一張,一幕一幕。


  小時候,坐在在這個房子的沙發上,抱著一杯冰鎮酸梅湯,母親在一旁取消他,因為保姆買來的冰激凌上沒有喜歡的香氣,就哭鼻子。哭了半天張文山從外面走進來,提著一隻保溫杯。少年滿身是汗,把保溫杯打開,遞過來,裡面有一隻重新買的,帶著花香味的冰激凌。那時他們彼此都還不知道身上的仇恨,這隻冰激凌甜過了他整個童年。然後是法國的香水學校里,站在綠色草坪邊上看書。他參加了一個叫上帝之鼻的社團,正是周五集會的日子,成員在梧桐樹下討論配方,他拿著本中文詩集站在裡面,心不在焉地聽。再往後是本.卡斯特抄他選修課作業被發現,兩個人一起被教授訓的畫面。


  這些畫面的盡頭,臉色蒼白眼神明亮的小學弟從遠方走來,問他:「肖學長,你什麼時候回學校?」


  「肖學長,我很想你。」


  那一刻他聞到了白玫瑰的香氣。這種幽香的,安靜的,沁人心脾的氣息,從虛無中升起來,然後甘霖一般灑落在他焦渴龜裂的心田上。


  這是什麼香味?

  肖重雲突然想起來了,那是他學弟的作品,叫做「救贖」。他不知道這樣的時刻,他為什麼會聞到這款香水——或許是因為學弟殘留在他襯衫領口的香氣沒有清洗乾淨,在高溫的環境下重新散發出來,或許是他大腦產生的幻想,像是溺水的人奮力去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不管怎麼樣,聞到那縷幽香時,他的心突然安靜了下來。


  好像生死界限上,有人把他向著「生」的方向,推了一把。


  肖重雲遲疑了一秒。


  然後他再次抬腳,往烈焰與濃煙中走去。


  就在這時,有人從身後喊他:「重雲。」


  在肖重雲走進小樓時,男人跟在他後面,穿過呆若木雞的保鏢和打手們,踏進了正在燃燒的房子。因為腹部有傷,他每一步都走得小心謹慎,一直走到肖重雲身後,伸手抱住他的腰,喊他的名字。


  環住他腰的手裡,有一把槍。


  肖重雲回頭看的一瞬間,張文山扣了扳機!


  那是練慣用的空包彈,然而如此近的距離,幾乎貼近皮膚,劇痛絲毫不能減輕。子彈就這麼穿過衣料與柔軟的組織,留在他的體內。肖重雲只皺著眉頭痛叫了一聲,就倒在了身後人的懷裡。


  劇痛與失血很快讓他失去知覺。


  張文山用沒有受傷的那隻胳膊小心地接住懷中的青年,艱難地,幾乎半拖半抱的,將他帶離了火海。嗆人的濃煙已經充斥了整個房間,肢體的動作與咳嗽讓他未愈的傷口浸出血來,臉色蒼白得可怕,如同地獄里的修羅王。


  他低頭看著劇痛中昏迷的青年,低聲道:「愛過你的張文山已經死了,親愛的弟弟,是你親手殺了我。而我愛的那個人也將不復存在,我會親手殺了他。」


  黑暗實在太深了,肖重雲幾乎無法醒來。


  最開始他以為自己已經死在了那場大火中,可是換藥的疼痛驚醒了他。練慣用的子彈已經取出來了,傷口被重新縫合。大概是因為手術用了麻醉,這種疼痛並不是特別驚人,但是當麻藥效果消退時,焦灼與炙熱就包裹了他。


  身體無法動彈,眼睛被一條黑布蒙著,汗水順著額角流下來,分不清讓眼角濕潤的是淚水還是別的。他看不見現在是白天還是夜晚,也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只知道自己在發燒。


  燒得天昏地暗。


  肖重雲問醫生,現在是什麼時候了,沒有人回答他。


  除了金屬器械碰撞托盤的聲音,上藥與打針時器具的摩擦聲,四周幾乎寂然。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暗。這種黑暗很快他又陷入了昏沉的睡眠。


  黑暗裡肖重雲開始做噩夢。


  夢裡他再次站在燃燒的小樓面前,父親扔下他,決然地走進那片吞噬了母親的火海里。他哭著,喊著,掙扎著要追上去,然而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只能眼睜睜地看見一切熊熊燃燒起來,化為虛無。


  他的天堂在火海里,大火吞沒了他的天堂。


  肖重雲在發燒,輾轉反側,痛苦異常。他想從這場噩夢中掙脫出來,卻被越纏越緊,幾近窒息。夢境太過於真實了,他甚至能感覺到大火的溫度,聞到火里不同物體被燒得焦糊的味道,聽到身後人們絕望驚恐地尖叫。夢的盡頭是他走上二樓樓梯,站在熟悉的小餐廳里。火焰包裹他的知覺,吞噬他的身體,而在不遠的地方,躺著父親的屍體。


  父親手握著槍,黑漆的槍管對著自己的頭,腦漿與血他在身下已然乾涸。


  順著父親臉朝向的地方,肖重雲看到了,一件被小心翼翼放置在地上的黑色外衣。外衣下面覆蓋著什麼,他看不到,只是在旁邊,倒著一隻彷彿主人驚慌失措時落下的銀色高跟鞋。


  肖重雲認識那隻高跟鞋。


  他渾身發抖,頭痛欲裂,想往前走,身體卻雕像一般僵在原地,一動也不能動。然而火勢驟起,烈焰席捲了一切,把倒在地上的男人,和那隻孤零零地,尚未燃燒的水晶鞋,化為灰燼。


  有人在身後喊他:「重雲。」


  他轉身,一顆子彈穿入他的身體,劇痛襲來,理智支離破碎。


  這個夢境一遍一遍反覆,在他虛無的意識中無限循環。每當他崩潰昏迷之後,又回到一切的起點,那座燃燒的小樓面前,將無盡的折磨重複一遍。


  「重雲,」烈火里有人對他說,宛如呢喃,近在耳邊,「死亡不是你的天堂,它是你的地獄。」


  後來這些片段的每一個元素,在夢境中抽離出來,成為一種炙熱的香氣。熱烈的,燃燒的,絕望的氣息,吞噬他意識的每一個細節。肖重雲拚命地,拚命地逃離,可是炙熱的香氣一次又一次地,一次又一次地俘獲他,強迫他一遍一遍觀看內心的地獄。


  靠著殘存的,僅有一線的理智,肖重雲意識到,這是一場設計好,旨在折磨他的遊戲。那時他稍微清醒了一些,黑暗中有人喂他吃流質食物,為他清洗身體。焦糊的味道依然殘留在感官里,他突然明白,這是不是夢境,這是現實。


  幼時,肖重雲聽父親說過,某些天才調香師的仿香能力,能到怎樣登峰造極的地步。曾經有人在抽象與具象之間,用香氣模擬了一個花園,並且模擬了花園的門鎖逐漸生鏽脫落的過程,終於把一位將自己封閉在意識花園深處的女孩,帶回現實世界里。


  那位天才的調香師,就是年輕時候的母親。


  張文山調製了一種香水,模擬了那場他親身經歷的火災,輪迴一般,一遍一遍地把他困在這個地獄里,直到理智崩潰,屈服求饒。自幼所有的讚譽都落在自己身上,肖重雲差點忘記了,自己的哥哥,也是一位執掌一家香水公司的,優秀的調香師。


  他甚至請了頂尖的心理醫生,用了一些手段,以便讓這場刑罰真正的,切切實實地落在他身上。


  他沒有殺死張文山,於是張文山活了下來,並且選擇了報復。


  張文山並不想殺死他的*,他要殺死的,是他的靈魂。


  不管如何哀求,哭泣,沒有人解開蒙住他眼睛的黑布,也沒有人鬆開銬住他雙手的手銬。為了躲避這樣無休無止的折磨,肖重雲開始絞盡腦汁,掏空自己的記憶。他在黑暗深處,燥熱的高燒里,不清醒的神智中,努力回想從小到大聞過的,每一種花的香氣,每一縷海風的咸腥,每一隻水果的清甜與每一位擦肩而過的女孩,發間帶過的柔香。


  肖重雲跪在深淵底部,將記憶一點一點撕成碎片,捧在心口,如同大雪天凍僵的人,燒柴取暖。


  那段日子實在是太長了,他漸漸地,燒盡了自己珍藏的每一片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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