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天堂地獄
肖隸走進小別墅時,女傭正在準備早茶。
肖重雲的母親姓李,叫李淺淺,嫁到肖家之前曾是一位出色的調香師。她對氣味十分敏感,喜歡紅茶的香氣,二十年來一直有早晨喝茶的習慣。茶是用玻璃茶壺煮的,已經放在餐桌上了,下面用帶蠟燭的小爐子熱著。有段時間淺淺喜歡喝涼茶,最近感冒,身體不好,於是肖隸就讓人改成熱的。
晨光熹微,淺淺還沒有起床,肖隸就在餐桌前坐了下來,讓傭人們都出去了,只留了一位用慣了的女孩,整理餐桌。
肖隸執掌肖家二十年,時光沒有拿走他的鋒芒,只是在那張英俊的臉上,刻上了歲月的刀痕。這種痕迹並不讓人顯得老態,反而帶了一種風霜的餘韻與成熟的隱忍。如果說當年奪/權篡位的肖隸手段狠厲,舉手投足自帶風雷,那麼現在的他已經習慣了收斂氣息,把危險深藏在看不見的地方。
因為上午有要事,肖隸得很正式:「早茶是誰煮的?」
一直跟在李淺淺小姑娘叫芳妮:「阿布煮的,要查嗎?」
肖隸搖頭:「今天不用了。」
他拿起玻璃茶壺,走到窗檯前,將裡面的茶水全部倒入花壇的泥土中。餐廳旁連著一間小廚房,肖隸走進去,換了新的茶壺,重新煮一壺茶水。他筆直地站在那裡廚房裡,挑選茶具,把控水溫,動作行雲流水,無可挑剔,很快新茶的香氣就重新瀰漫開來。
餐桌很快重新布置了一遍,杯盤碗碟全部置換,早茶再次擺在桌上,芳妮才去叫夫人起床。
當年肖隸還是李淺淺助理時,就常常為她煮茶,李淺淺愛喝紅茶的習慣,就是他那時慣出來的。後來他用了見不得人的手段,把這個人和肖重雲一起弄到南洋,囚在深宅大院里,淺淺曾經絕食過一段時間。那時她什麼都不吃,所有端去的食物中,只動了肖隸煮的紅茶。從那以後,肖隸無論再忙,每天早上都會到這裡來煮一壺茶,親自端到桌上去。
只是絕口不提是自己煮的。
那日肖隸心情很好,站在樓下,低聲道:「淺淺要是醒了,告訴她,我今天有事出門,晚上回來陪她,別亂走。」
「竟然想通過茶水給夫人下毒,」小姑娘上樓時想,「怎麼可能?這麼多年來夫人每天早上喝的茶,都是肖總親自煮的,只是旁人不知道罷了。」
她想起來竟然有點臉紅心跳:「若是有一天,我也能遇到這樣愛我的郎君,死也值得了。」
那天早上,李淺淺風寒稍微好了一些,便想著出門買花。慣用的司機開車,走常走的路線,去一處人不是很多的鮮花市場。
肖夫人的保時捷原本悄無聲息地行駛著,忽然在路口減速。
從後視鏡看,兩輛改裝路虎從外面跟了上來,一左一右,向保時捷夾過來。
肖隸為夫人請的司機是個老手,保時捷的司機方向盤猛地右打,相反的方向拐彎,準備甩掉尾巴!那盤子打得十分兇猛,保時捷發出一聲低沉的轟鳴,向右邊甩了個幾乎一百八十度的大彎,正好與貼身卡位的改裝路虎擦肩而過!
改裝路虎來不及調轉車頭,眼睜睜地看著保時捷一腳油門,轟鳴著向遠處一路逃離!
保時捷連闖紅燈,並不減速,一路駛入背街小巷中,彷彿知道只要一停下來,身後就是追命閻魔!直到身後路虎已經消失不見,車裡女主人身體受不了這樣激烈的動作,才踩剎車減速,準備停下來,等待肖家的支援。
車正在減速的過程中,突然從不知何處的高樓中,響了一聲槍聲。
狙擊手!
肖夫人的所有座駕都裝了防彈玻璃,子彈沒有瞄準車內乘客,而是瞄準找到薄弱的車胎!一槍爆胎!
保時捷終於發出一聲刺耳的剎車聲,原地轉了半個圈,撞在小街狹窄的牆上,停了下來!
不愧是肖隸選的司機,車內人竟然暫時無事,車門動了動,應當是司機想開門,先送受傷的肖夫人下來,但是門框變形,被卡住了。狙擊手一槍瞄得准,不代表第二槍同樣准。移動的目標,比車靈活微小得多的人,如果此時拉開門,沖入建築物陰影中,李淺淺就有一線生機!
車門哐哐哐動了三下,終於開了。車裡人還沒下來,巷子那頭忽然響起低沉的發動機轟鳴聲。
一輛改裝路虎跟過來了!
車門馬上關上,保時捷重新啟動!被狙爆了一個車胎,車身平衡已經極不穩定,司機憑藉經驗和技術,竟然硬生生地往後倒了幾十米!只要倒回巷子出口,以車為掩護,擋住前方視野,就能掩護裡面的人棄車撤退!
高處的狙擊手第二槍沒狙中,打在車身金屬上,發出沉悶的巨響!
保時捷馬上就要倒到巷口了,身後是一條人來人往的大街,有監控攝像頭,殺手們不得不忌憚!
此時身後再響起車喇叭,另一輛改裝路虎從大街駛來,自後面切斷了保時捷退路!
兩輛路虎同時一腳油門踩到底,一前一後,巨響著轟隆隆地向保時捷撞過來!
加裝鋼板的路虎從兩頭撞上保時捷,撞擊聲巨大刺耳,兩輛車蓋都被撞得翻起來,觸目驚心,而被夾在中間的保時捷,此時已經成為一堆完全變形的廢鐵。
路虎的安全氣囊全數彈開,司機勉強收了氣囊打開車門走下來,臉色蒼白,嘴角帶了血跡。腳剛一觸地,就站不住似地跪來了,進而整個人倒在地上,再也支撐不起。
所幸被撞的保時捷沒有起火,現場就一片寂靜。
寂靜之中,巷子那頭,響起了手杖敲打地面的聲音。
手杖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拿著一根手杖,就這麼從背街小巷的盡頭走了過來。
他一路往前走,看也沒有看一眼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兩位路虎司機,直接走到了廢鐵一樣的保時捷面前,終於站定。
他渾黃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堆破銅爛鐵,像是盯著不共戴天的仇人。
「可馨,當年你就應該聽我的話,嫁給我指定的人,」張義蛟啞聲道,「也省得我操這個心,送狐狸精來地下見你。今天先送這個姓李的狐狸精來了,明天,送她的野種兒子一道上路。」
「你還恨我嗎?你當初恨我,為什麼不能成全你。」因為年紀大了,嗓音便變得渾濁不堪,笑起來時如隔著層沙紙,摩擦著聽眾的耳朵,「現在後悔了嗎?」
「可馨,你後悔了嗎?」
「你所有的依憑就是張家,你後悔當年把這筆財富擲到我腳下,跟姓肖的走嗎?現在誰幫我報仇,是我,還是我啊!」
張義蛟身後跟著一些人,有人封鎖了這個路口,有人把司機抬到擔架上往醫院送,另外一些人在處理細節,爭分奪秒地搶在警察,媒體與肖家人趕來之前,把這裡處理成某個單純而不幸的車禍現場。
因為保時捷沒有爆炸,有人往車身上潑了一桶助燃劑,準備點火焚毀現場。張義蛟拄著拐杖走過去,透過變形的車窗,往裡看了搶奪他女兒幸福的狐狸精最後一眼。
他只看了一眼,臉部突然扭曲起來。
張文山躺在地上。地上砂石堅硬,硌著他的背。他努力睜開眼睛,看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這個保鏢是他親自從黑市上買回來的,錢給得很夠,常年帶走身邊,從來沒有起過疑心。
男人的槍口對著他胸口,說:「大少,現在回頭,張家還是你的岸。」
張文山想,太晚了,走到這一步,殺了外公兩個人,他已經無法回頭了。
況且就算身後有一條路,張文山也不願轉身,因為天堂就在前方。
張文山張了張口,彷彿想說什麼,說不清楚,男人就俯身來聽。
「誰?」
「大少,你說什麼?」
張文山艱難地開口:「你身後的人,是誰?」
按理說,除了中了藥物到底不起的另外兩名保鏢,和同樣藥效發作,動彈不得的張文山,他身後應該沒有別人。男人的直覺非常敏銳,立刻轉身向後,向著張文山目光所指的方向調轉槍口!
就在那一瞬間,張文山翻身而起,手肘向著男人胸口一撞,一把摸起褲腰后的掌/心雷,抬手就是一槍!張文山一向身上帶兩把槍,德國槍別在槍/套上,微型手/槍□□藏在後腰。男人背後自然是沒有人的,但是這種風吹草動驚飛鳥的情況下,他必須找一個破綻讓槍口從自己身上移開。
張文山的確喝了咖啡,四肢沉重,頭腦昏沉,但是他把三分的藥效,演成了十分。的確剛才槍/戰中,他遠距離瞄不準,但是一旦將這個人騙到身旁,槍口直接抵在肉上,怎麼都偏不了。
這是一步險棋,張文山賭外公的人不會輕易殺自己。
聽到衣袂風聲,男人立刻回身,想都不想就射擊,一槍打在張文山手臂上,頓時血就湧出來,痛得人都要撕裂了。但是張文山更快,他掌/心雷射了兩槍,一槍中了肺部,一槍中了腿部動脈,幾分鐘面前的男人就成了個血人。
之後怎麼收場,怎麼處理乾淨地上的血跡,張文山有點記不清了。他拿著剛才男人的手/槍,走到另外兩個昏迷不醒的保鏢面前,照著太陽穴一人開了一槍,然後將子彈都摳出來,三具屍/體一起扔上車,開到一處荒無人煙的斷崖邊。
他發動了車,從車上跳下來,一槍打在油箱上,一槍打在管道上,路虎就轟地燃燒起來了。
燃燒的車緩緩駛向斷崖,一頭栽入無人的深淵,半響才傳來一聲爆炸聲。
張文山本來可以不用殺兩個保鏢的,但是外公要殺肖重雲,他布了一枚棋子,或許也會布下第二枚,兩枚棋子之間互不知道。那是肖重雲,他心尖尖上,最隱秘的一塊地方,張文山冒不起一絲一毫的風險。
他要肖重雲活著,無論如何都要他活著。
這次找到他,就和他一起走,如他所願,天涯海角,再不回來。
張文山找了一家私人診所,謊稱遇見綁匪,簡單地處理了傷口,取齣子/彈止血,然後用重金封了醫生的口。他換了一身乾淨挺直的外衣,遮了方才槍戰留下的痕迹,重新租了一輛車,往納吉方向開。
因為失血過多,過分虛弱,車開到肖重雲給的地址時,已經是日暮了。
張文山按照地址,找到了肖重雲信中所寫的房子。房子在這座貿易城市的郊外,靠著森林與河流,景色格外幽靜美麗。那是一棟立在森林邊上的,老舊的,塗了藍白油漆的獨棟別墅,門口的牛奶箱里放著一隻回收的玻璃牛奶瓶,說明房子里確實有人居住。
看見那隻牛奶瓶時,張文山懸起的心終於放下來了,簡直要跪下來感謝上蒼。他甚至幾乎對著那隻空玻璃瓶,笑出了聲。
他還在裡面,他還活著,他好好的,還能喝牛奶……
張文山再一次拿出手機,想給肖重雲打電話。他這才發現,之前一直聯繫不上肖重雲,不是肖重雲的手機出了問題,而是他自己的手機被特殊設置過,安裝了間諜軟體。這個軟體會攔截一切他與肖重雲的通話信息,並且發送到一個特定的號碼。病毒生效以後,所有他發給肖重雲的簡訊,打給他的電話,都處於無法接通狀態。
難怪張義蛟會知道,他與肖重雲的約定。也難怪張義蛟會在現在,趕著向肖家發難報仇。因為再晚一刻,他就丟了最重要的棋子。
之前關心則亂,現在放下心來,很多事情迎刃而解。
張文山把行李箱放在腳邊,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扣別墅的房門。二樓的窗戶發出輕微的聲響,他抬起頭,看見肖重雲站在樓上玻璃窗後面,看著他。
肖重雲穿著白襯衫,打了條黑領帶,除了消瘦了些,一點都沒變,站在窗戶後面,就如同春山中一幅賞心悅目的畫。張文山想,一定是他一個人住不注意飲食,以後應該請個保姆仔細照顧一下。
過了好一會兒,門打開了。
肖重雲站在面前,喊他:「哥哥。」
那一聲哥哥宛如天籟,張文山一把抱住面前的人,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臂,緊緊地將他攬入懷裡:「走。」
「哥哥。」
「來不及解釋了,時局危險,我們現在就走,」他啞著嗓子,「去你說的,天涯海角……重雲,你,肖重雲你……」
手臂的疼痛讓這具身體的痛覺一直處於麻痹狀態,又在私人醫院打了一針止痛針,過了好一會兒張文山才意識到,空氣里的血腥味,是來源於自己。肖重雲手上有一把刀,就這麼捅了進去,穿過他柔軟而毫無防備的皮膚,直接插入小腹。
黏糊糊的血液流出來,在兩個人之間,流了一地。
肖重雲的臉色白的不正常,他的體溫也低得不正常。他張開雙臂,抱住面前血流不止的男人,溫柔地接住他,兩個人一起慢慢跪倒在地上。張文山的下巴擱在肖重雲的頸窩裡,肖重雲努力地支撐著,似乎想讓他倒下時舒服一點。
「哥哥,」肖重雲的聲音顫抖著,簡直微不可聞,「我答應過你,忘掉仇恨一起走,天涯海角都陪你。」
「你沒有對我說過一句真話,我也一直在對你說假話,但是我的確願意陪你去天堂,或者去地獄,」他低聲道,「只有我們走了,留下來的人,你的父親,和我的母親,才能好好的活著。」
「對不起,哥哥。」
溫度一分一分地冷下去,張文山分不清是因為入夜驟降的氣溫,還是失血過多的傷口。他也分不清疼痛,是因為止痛針效果消退了,還是那顆好不容易奉上的真心破碎了。靈魂上巨大的痛苦勝過了*的感受,破碎的希望與自深淵升起的憤怒,當頭罩下的絕望與無法言明的難過……
劇痛中讓張文山神情恍惚。他看見地板上破碎的玻璃杯殘骸和滿地的水漬,突然明白了。他滿手是血地爬過這些玻璃殘渣,爬到肖重雲身邊,伸手去掰他的嘴,想把裡面的東西摳出來:「你吃了什麼?」
「給我開門之前你吃了什麼,」張文山聽見自己虛弱而憤怒地問,「你這個,沒有良心的,賤人……」
那一刻張文山是恐懼的。
他不是怕自己死了,而是怕肖重雲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