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回頭是岸
電話在桌上響了無數遍,男人坐在沙發上,不動如山。
廖秘書問他:「大少,多半是張老爺打來的,他要您現在回南洋。」
張文山在看一份融資文件,搖頭:「說我不在。」
廖竟成就走過去,把響個不停的電話接起來,對著話筒恭敬道:「是,是,張總在開會,我會轉告。」
「張總,」廖秘書走回來,低聲勸道,「張老爺子是真病重,卧床不起了,不然您還是回一趟島上吧?再怎麼忌憚令尊,血脈親情畢竟是血脈親情,最後一眼總應該去看的。張老是您外公,這時不去看,令堂若是還在世……」
怒氣從心底湧上來,積蓄已久,終於衝破一個點,張文山猛地站起來,指著門口:「出去。」
他把手裡的文件撕得粉碎,擲到地上,因為過於憤怒手背上青筋簡直一條條暴起:「難道我不想回去?滾出去!」
廖竟成一時拿不穩張文山的火氣來源,關了門退出去。雖然外面青天白日,辦公室厚重的窗帘卻是拉上的,門一關,又只剩下黃色燈光與寂靜。張文山點了根煙,慢慢抽著,回想這幾日南洋那邊的電話。
廖秘書是外公家的人,早年就從張家派過來,輔佐自己,因此有時候他的意思,就是外公的意思,只是換了一個委婉的說辭,不得不多想一想。年幼的時候,張文山對肖家深信不疑,後來漸漸長大,才明白如果要在這個家族中站穩腳跟,必須藉助外部的力量。張義蛟就是這樣的力量。那位老人是自己的外公,自己又是他在世的唯一親人和繼承人。
差不多是同時期,他終於弄清楚了從小傭人們忌諱莫深的,母親去世的故事。張文山少不經事時,曾經以為父親對於繼母的愛,不過是稍有偏激的夫妻恩愛,後來才知道,那才是他自己童年時期母子凄涼的真正歸因。每次看見父親遠走出門,為繼母尋找一味遙遠的香料,他就想起幼年病床上,臉色蒼白,咳嗽不斷的母親。
張文山他無數次自我叩問過,自己恨嗎?
答案是肯定的,他恨肖家,恨賦予他生命的男人,也恨因為那位她而使母親被拋棄的女人。
那時他做出了一個選擇。他選擇了與外公聯手,為母親報仇。後來這種仇恨就像一座大山,一直壓在他肩頭,讓他喘不過氣來。直到有一天,外面充滿陽光的世界里,肖重雲向他伸出手,說,哥哥,我們可以一起,離開這裡。
如此的甜蜜和溫柔,那樣讓人不想拒絕。
簡直是有毒的蜂蜜,他卻仰起脖子一口喝了下去。
這個背著肖家,也背著張家,隱秘的計劃必須有一個周密的實施綱要。張文山一遍一遍地想過,兩個人如果以後在一起,如何成立一家小公司。如何避開熟人,又利用現在的資源,如何白手起家,又不讓肖重雲吃苦,把這家公司在異國他鄉做大。公司不會發展得太快,業務也不能夠太廣,否則會引起注意,最終被媒體們追問他與肖重雲名義上與實質上的關係。至於肖家的遺產,誰愛繼承誰繼承去,畢竟父親有了繼母,也會有別的女人,再生別的孩子。
而他只有肖重雲就夠了。
只要能把這個人擁在懷裡,親吻那烏黑的頭髮,他就當做自己的痛苦,仇恨,財富都得到了賠償。
地毯上有個焦灼的小洞,那是之前等肖重雲迴音時,被煙頭燙的。如果有人從高處俯視他的靈魂,大概會看見一個深不見底的潭,潭水早已乾涸,卻焦躁地等待著春天。那種感覺可以用一個字形容,叫慾壑難填。
正在這個骨節眼上,他聽到家裡查出重金屬毒物的消息。毒物據說是在繼母的早茶里發現的,家中正在逐一排查。消息一傳來,張文山就知道事情不對,他立刻跟外公通了電話:「外公,您答應過我,不逼我。」
「是。」
張文山握緊聽筒,隱隱有怒氣:「您動了我繼母。」
張義蛟啞著嗓子,喉嚨里像一直包著一口痰,說話十分吃力:「外公是不逼你,但是外公年紀大了,有些事情再不做,就只能含恨九泉了。你不願意做,外公幫你動手。」
「回南洋,」張義蛟在電話那頭說,「回來拿你應該拿的東西。我一動手,你就沒有回頭的路了。你父親不笨,早晚會查到你身上,退一步,輸滿盤。」
「你不想丟了肖家,再丟張家,一無所有,被人恥笑吧?我是要入土的老骨頭了,你還有未來啊。」
張文山聽見自己問:「外公,肖重雲怎麼辦?」
含混不清的嗓音裡帶了一絲愉悅:「那對母子,一個都逃不掉。只要他回來,就是死路一條……」
張文山並沒有按照外公的要求,立刻找借口回南洋,助張義蛟一臂之力。他知道,這盤棋中自己是最關鍵的那枚棋子,和最有利的內應,如果他不在,就算外公能夠在肖家布下奇兵,設計殺掉肖重雲的母親李淺淺,也絲毫不能動搖這個龐大的家族。畢竟繼母雖然目前是父親心中摯愛,但並不掌權。張義蛟只是在攪亂局面,他真正需要的,是一個能夠在亂局中名正言順掌權的人——也就是張文山本人。
就這麼推諉僵持了幾日,沒想到張義蛟竟然稱病,拿親情血脈做逼迫,逼他回去。
廖秘書雖然跟在身邊多年,畢竟是張家的人,私下有沒有和張義蛟通風報信,如何通風報信,他都不清楚。然而既然要外公的扶持,自然要收下他布在身邊的棋子。剛才的怒火,便是專門做出來給他看的。
這些內/幕糾葛,張文山心裡清楚,是斷然不能向肖重雲解釋,更不能讓他離開法國,回長島。那裡是一場沒有開始的戰爭,和一個不攪自亂的局。於是他給發了一條信息,說最近有事,不能赴約。
然而肖重雲沒有回復他。
張文山想過肖重雲會失望,會變卦,但是沒有想到,會收到弟弟的家書。
信是貼了郵票寄過來的,漂洋過海花了不少時間,等到手上時,已經是數九寒冬了。張文山幾乎是懷著驚喜拆開信封,信里卻一個字也沒有提到他想看的東西。
那就是一封平常的家書,寫寫人情冷暖,學校逸事,彷彿之前的曖昧不復存在,關係又回到了兄弟友愛之間。
張文山一行一行地讀下去,心一點一點往下沉。明明肖重雲的文字輕快愉悅,他讀起來卻像刀子,一刀一刀往心上片。
讀到最後一行,突然話鋒一轉: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那一刻就像從地獄到了天堂。
歸,當然要歸。
但是此刻他與肖重雲,誰也不能歸。回去就是死路一條。他死在肖隸手上,肖重雲死在張義蛟手上。
張文山正在考慮如何像肖重雲解釋這個問題,就收到了法國那邊的消息,說二少爺人已經回長島了。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歸。
既然你歸了,我必須歸。
張文山當晚就飛回吉隆坡,得知肖重雲已經走了,似乎是去採風取材。至於去哪裡,誰也不知道。張文山立刻打肖重雲手機,那邊卻一直無法接通。
那時簡直一桶冰水潑下來,他深怕自己晚了一步,外公的人就先下手了。情急之中張文山想起了信里的地址,直接開車從吉隆坡出發,往北邊趕。
他是深夜走的,帶了幾個親信。路程走了一半,副駕上的保鏢回頭道:「張總,我們被人跟蹤了。」
張文山回頭,發現跟蹤他的是兩輛套牌的沃爾沃,隱藏在車流里,交替跟隨,看樣子是老手。張文山下了指令,司機便在岔路口往老路上開,等沃爾沃過路口時,他的路虎一腳油門撞上去,逼了幾十米把其中一輛沃爾沃逼停在路邊。
車上下來的是大馬土生土長的華人,黑峻峻的皮膚,看見他恭敬地喊「大少爺。」
張文山一個槍管頂上那人下巴,問誰讓他來的。
「張老爺子說,大少是個心慈手軟的人,這次回來一定去找肖重雲了,」跟蹤的是個殺手,沒想到自己會失手暴露,加上張文山逼問狠厲,被嚇得臉色蒼白,幾乎站不住了,「所以讓我們跟著。」
「若我確實是去找他呢?」
「老爺子說,要是大少找到了那個野種,下不了手,就讓我們助您一臂之力。」
啪!
張文山抬手一個耳光,打得那人雙膝一軟,跪在地上。他扯起殺手的衣領,湊到他耳邊:「肖重雲是我弟弟,誰給你的資格叫他野種?」
公路偏僻,一邊臨河,水深且湍急。夜裡行車稀少,星光暗淡,他把槍抵在男人太陽穴上,穩穩地扣了扳機,把人往下一推,瞬間消失在激流漩渦之中。推下去的瞬間,風裡有一股騷味,應該是男人尿褲子了。
後半夜他處理了第二輛沃爾沃。拿前一個人的車載電話,用電流聲混淆音色,約第二輛沃爾沃碰頭。到了碰頭地點,第二輛沃爾沃車門打開,張文山帶人從前一輛沃爾沃中下來,打了個措手不及。
與頭一個新人不同,第二位殺手算是職業老手,一對五槍戰了半小時。他帶了四個保鏢,以兩個中彈受傷為代價,最終將那人打死了樹林里,找地方埋了。
離納吉還有一百公里時,張文山再次撥了肖重雲的手機。既然外公讓人跟蹤他,說明他最近的行為已經讓張家起了疑心,但更說明一點——張義蛟還沒來得及對肖重雲下手。肖重雲不接電話,也許是他所在的位置信號確實不好,或者手機出了什麼故障。
張文山將地址給了司機,心裡微微放鬆下來,就停車休息,喝了點咖啡。
咖啡是瓶裝的量販品,人手一瓶,擰開蓋子直接喝。張文山心中依然焦躁,沒喝太多,靠在後座上閉目小憩,就聽見司機和副駕的保鏢聊天:「離納吉還有多遠?」
「快了,百多公里。張家的人應該追不上了。」
「難說,聽說張老爺子手段厲害,不一定就這麼容易讓我們過了。」
張文山猛然睜開眼睛:「張老爺子?」
他盯著副駕上的保鏢,伸手摸槍:「在肖家,提到我外公,一般叫的都是『張家那個老不死』,沒有人叫『張老爺子』。」
張文山猛然拔槍!
副駕的男人更快!
談話間他袖子里一直有一把手/槍,當時就一槍打在張文山尚未舉起的德國槍上,張文山只覺得手臂一陣痛麻,半邊身體都沒有知覺。司機其實也配了槍,但是他當時手在方向盤上,還沒來得及拔/出來,就被男人一槍爆了頭!
姜還是老的辣,張文山終於明白,外公在自己身邊布的棋子,遠比他以為的深。
另外兩個保鏢皆是之前槍戰帶了傷,站在車外透氣,聽到不對要衝過去,走了兩步就跪倒在地上——咖啡有問題。
在男人爆司機頭時,張文山推開車門,滾了下去!滾下去的同時,他順帶拉開了駕駛室一側的門,司機的屍體順勢一倒,跌落出來!張文山一把拉住屍體,擋在自己面前,摸起落在地上的手/槍,向著副駕駛射擊!
咖啡他只喝了幾口,雖然不多,但藥效依舊按時發作,。四肢無力,頭腦昏沉,他最終眼睜睜地看見瞄準的手發抖,子彈打偏,最後整個人仰面砸在地上。男人從副駕駛上下來,走過去,蹲在他旁邊:「大少,張老爺子讓我給您帶話。喜歡誰不好,非要喜歡一個野種弟弟?你要是實在捨不得殺心上人,他就幫你斷了最後的念想。現在回頭,張家還是你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