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公轉自轉(1)
葉少寧起床的時候,童悅剛好走到樓下。她穿了件灰色的裙子,那種灰很像窗外的天色,灰裏麵透著若有若無的藍色,讓人想起黎明時分的大海,也讓人有種說不出的憂鬱。
她做好了早飯,收拾了屋子,客廳的茶幾上放著那塊她一直掛在脖子上的玉,一遝照片,還有一句話:總有一天,我們都會成為別人的一段回憶,所以我們要努力使之變得美好。
柯南·道爾說,排除了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不管多麽難以置信,一定就是真相。這遝照片,大概就是所謂的真相。真相出來,就必須伏法嗎?葉少寧抹了把臉,突然,他有種殺人的衝動。
這次來上海,童悅是坐的高鐵,一個人,她要給彥傑買塊墓地。她買了份報紙打發時間。頭版頭條上,在大西洋上空,一架從巴黎飛往古巴的飛機墜毀,機上一百多人,無一生還。那些人,也是別人的兒子、女兒、爸爸、媽媽、戀人。在這地球上,每天都會發生悲歡離合。活著多麽幸運。
一出站台,居然看到華燁,他接過她的包:“我的車在那邊。”
“你怎知……”
“蘇局拜托我的。”
她隻是在出校門時,保安問她去哪兒,她隨口答了句“去上海”,那是蘇陌的眼線?
華燁替彥傑在鬆山公墓買了塊地,聽著那價格,她真怕彥傑從小盒子裏跳出來,說她敗家。
彥傑終於也有一個家了。那地方麵江背山,風景很好。
時序正在步入盛夏,早晨一起床,地上就如著了火般,去了趟農貿市場,回來時人像從水中撈出來般。在路上,不小心撞著了一位老太,老太對著她用上海話吼了一大通,她怔怔地站著,一句都沒聽懂。
飯又做多了,隻得倒掉。對麵的公寓在裝修,白天吵得無法在家裏待著,她隻得避出門去。無論是公交車還是地鐵,都擠得像沙丁魚罐頭。專賣孕婦服的櫃台裏有件米白色的孕婦裙,其實她現在還用不上,駐足,習慣先看標價,長歎一口氣,輕輕放下。
買了奶茶坐在外灘的樹蔭下看江船,四周不是情侶,就是舉家出行的遊客。巡警過來問她需不需要什麽幫助,她訝然地抬起頭。巡警笑笑說,如果不太開心,找家人或朋友來陪陪。
去附近的醫院辦產檢證,醫生看她的眼神怪怪的,她掏出身份證、結婚證、房產證。
“你們兩口子都在青台工作,為什麽要到上海生小孩?上海不是香港,在這兒生孩子,不代表就有上海戶口。”
她聽得哭笑不得。
這個小區有所中學,不屬於精英學校。校園是新建的,條件還不錯,正在對外招聘老師。她去見了校長,真的如彥傑所言,校長熱情地對她張開了雙臂。聽說她懷孕,忙不迭地替她算預產期,暑假後還能上幾個月的課,然後連著寒假算產假,明年春學期後麵幾個月也能上課。
學校需要她的工作簡曆、一些工作成績證明、得獎證書。這些她得回實中辦理。
十天後,她要回青台。明天,高考分數出來,她得和羊群在一起。
她給律師打電話,問協議擬好了沒。律師非常抱歉地說人在外地出差,過幾天才能回青台,協議擬好了。
華燁開車送她去火車站,她看到後座上有個行李箱。“我去青台也有點事,我們同行。”
華燁是個安靜的旅伴,不是埋頭看文件,就在電腦上忙碌。手機響了,她拿了去走道上接聽,是座機,青台的區號。
“童悅女士嗎?”是個男人,很禮貌。
“是的,請問你是?”
“我是太平洋保險公司的業務員,明天請帶上身份證,九點到我辦公室來下,我們談談江冰潔女士保險理賠的事。”
“她已經過世了。”
“我知道。她生前在我們公司辦理了一份保險,因為她的死亡屬於非自然。我們經過調查,也確定了這個事實,按照規定,應賠付一定數額的保險金,您是她保險的唯一受益人。”
“我可以知道那個一定數額是多少嗎?”她托著額頭,乏力地問。
業務員遲疑了下,說出一個數字。她咚地跌坐到地上。
那場火,真的是線路老化出的意外嗎?她不知道了,如果不是,又怎麽能騙得過警察與保險公司?如果是,那這份一定數額的賠償款能說明什麽,她很幸運?
一團亂麻,理不清了。
車在橙色的晚霞中駛進青台站,兩人提出行李,走出站台。華燁四下看看,像在尋找什麽人。他打了個電話,神情有點凝重:“我先送你回學校。”
“你住哪兒?”
“軍區大院,我有套老房子。”說這話時,華燁沒有看她。她沒錯過他臉上突然浮現出來的淒楚。
正是晚餐時間,是一天最熱鬧的時候。保安叫住她:“童老師,你有封信。”
她接過,普通的白信封,沒有寄信人的地址,看看郵戳,是本市寄出來的。好奇怪,同城現在誰還會寄信?手機聯係不知多方便,除非是公文。
正要拆開,看到趙清與孟愚兩個人往門口走來,看到她,一怔。
“這反應,不會是看見我覺得長得太驚豔吧!”她打趣道。
兩人交換了下眼神,趙清先說話,“你剛回青台?”
“嗯。怎麽了,趙清,你不要表情嚴肅,這樣子我想笑。”
“你沒聽說嗎?”趙清抓頭。
“聽說什麽?”
趙清推下孟愚,“你說。”
孟愚皺眉:“你別嚇著童老師,這事和童老師沒關係,是蘇局長出了點事。”
“他能出什麽事?”此時,她仍問得雲淡風輕。蘇陌是那種永遠知道怎麽維護自己良好形象的人,不會給任何人任何機會來破壞。
“蘇太太名下有個新時代電腦城,你應該聽說過,在科技街最好的位置。現在國家非常重視黨風廉政建設,黨政領導幹部及其配偶、子女一律不得從事商業活動。新時代電腦城已經營業五年了,現在的資產過千萬,日均銷售額數十萬元,員工六十多名。這事給紀委查到了,所以蘇局在黨內要背個處分,還要降職或調動。”
五年前,蘇陌還是大學教授,家裏有實業應該沒什麽的。後來從政,是他疏忽了,還是他以為沒人知?
孟愚見她沉默不語,忙岔開話題:“我聽高考辦的人說,這次省內的高考狀元出在青台,不知會不會是我們實中的?”
“紀委怎麽會突然查到的?”童悅問道。
趙清摸了下鼻子:“當然是別人舉報嘍,這種事誰會知道,何況蘇太太已過世。蘇局中陰招了。唉,官場上就這樣,勾心鬥角,明槍暗箭。”
她不懂官場戰術,她隻知蘇陌這次是受到了重創,雖然他正準備辭職,但辭職與撤職是天壤之別。“我有點累,先回去休息。”在同事們的眼中,她算是和蘇陌一個陣營的。她的大山倒了,也許有人歡喜有人看戲有人同情,她不便說什麽。
“童老師,咱們靠的是教學成績說話,這些和咱們沾不上邊。”趙清叫住她,對她擠擠眼。她莞爾,有點欣慰。
回到宿舍,先洗去滿身風塵。公寓裏沒有空調,隻配了台吊扇,呼哧呼哧轉悠著。那風吹在身上,隻會讓人更覺炎熱。
她遲疑了一下,決定還是給蘇陌打電話。剛撥通,就有人接了,仿佛專門等著她的電話似的。“衝過涼了嗎?”溫柔帶著輕笑的嗓音,聽不出有任何異常。
“嗯,都好了。您在幹嗎?”她小心斟酌著言辭。
“和華律師一塊吃飯,看到你的電話來了,我到露台這邊了,看燈,看海,吹著風。小悅,這一天過得真漫長,我一直想見你,想聽你的聲音。”
她的臉上一熱,垂下眼簾看自己的雙手:“其實沒什麽的,反正要離開青台了。”
“略微有小小的遺憾吧,本來想請華律師過來,把電腦城的資產估算一下,準備對外轉讓,沒想到被有心人搶了前。這些都是小問題,最多以後被學生認為蘇教授也是個貪財之人。”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又沒偷沒搶。”她打抱不平。
他朗聲大笑:“是的,所以不介懷了。我去接你來吃飯?”
“不了,我要好好睡一覺,明天是重要時刻,不知學生們考得怎樣呢?”
“這個我對你非常有信心。後麵幾天我要忙著工作交接,心情可能會非常失落,你得天天給我打電話安慰我。嗯?”
這麽抑揚頓挫,哪裏需要安慰?她支吾了幾句,便掛上電話了。
睡到淩晨兩點,門被拍得震山響。她坐在床上,有好半天回不了神。她睡眼惺忪地打開門,外麵站了好幾個人。孟愚眼睛亮得像淩晨的啟明星,他後麵站著李想、何也、班長,還有幾個學生。
“成績出來了?”高考熱線是零點開通,該死,她居然睡過頭了。
“童悅,咱們班二十六個過清華、北大分數線,李想是咱們省理科狀元。”孟愚那麽內斂的人,聲音都打顫了,激動得一把抱著童悅,直搖晃。
這是這一年、這個夏天裏最好的消息了,什麽心酸,什麽委屈,什麽傷害,都可以不再計較,上天給了她最好的饋贈。童悅哭了。“孟老師,恭喜!”
“我決定去北京了,我要把這個消息告訴淩玲,我要把她帶回來。”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嗯,我讚成。”
“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說過,人無完人,孰能無過?知錯必改就行了。還有、還有……我根本接受不了別的人。人要學會遺忘,學會寬容,愛情裏沒有界限分明的黑與白,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是不是?”
“是!”這次換她搖晃著他的雙肩,淚水把他的衣襟都濡濕了,“你們的婚禮,我要坐貴賓席,要坐首位。”
“好!”
“喀,喀,孟老師,你和淩老師的事可否換個時間再說,現在我們該聊點正事。”班長清清嗓子,拍拍孟愚的肩。
孟愚大笑,忙鬆開童悅。童悅主動抱住班長,他很不自然地咧了下嘴,“童老師,你衣衫不整。”
“別和阿姨斤斤計較!”
“阿姨?太充老了吧,做姐姐勉為其難。”
“現在都是獨生子女,哪裏有什麽姐姐?”
她又抱住何也,何也說:“老師,我想報考北航,我要讀地球物理學專業。你說,媽媽會開心嗎?”
“必須開心呀,你是她的驕傲,以後進中科院,去西昌發射基地,坐飛船,穿越時空。”
“老師,你太誇張了。”
李想抱著雙臂站在最後,俊眸幽深。她走上前:“我們不擁抱祝賀一下嗎?”
“這事似乎該男人主動。”他用隻有她聽得到的音量說道。
她彎起眉眼,“好,帥哥,那我們握個手吧!”
他輕歎一聲,張開雙臂,羞澀地抱住她:“除了年齡,現在我應該配得上你了,童悅!”
“是我配不上你了。”她笑,“以後要繼續這麽乖,不要丟了我的臉哦!”
他咬牙切齒,不過,不願去計較了,他要緊緊抱著她——這個在他青澀的歲月裏帶給他粉紅色彩的美麗女子。
真是甜蜜的煩惱。
李想果真選了同濟,班長去了浙大,還有幾個去了廈大、南大,最後選擇向北去清華、北大的並沒有幾個。鄭治校長欲哭無淚。
李想不屑解釋,誰也左右不了他。班長嬉皮笑臉:“杭城多美女,此時不去還待何時?”其他幾人聳聳肩:“北方那沙塵暴受不了,又沒名山,又沒大江、大海,那兩所名校這幾年新聞不少,醜聞也不少,市儈氣太濃,懶得去。”
最可憐的是謝語媽媽,眼睛都哭腫了。謝語分數算是正常發揮,擠不上一類名校,也能選個偏遠地區的名校呀,她卻死活要進青台大學。話說青台大學風景是優美,但在資格上隻能算本二。謝語媽媽求童悅幫忙。
童悅無奈,去找謝語。謝語很認真地對她說:“童老師,我是女生,並沒有多大誌向,讀太多書以後也是要嫁人,也是要以家庭為重。我不想離趙老師太遠,聚少離多,感情最容易變質。我不要他擔憂我會被男生們吸引,也不要他再遇到像我這樣的女生。我要好好守護我們的感情。”
“趙清何德何能啊!”童悅歎服!
謝語笑道:“遇到趙老師,我也很幸運。以後,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向他要零花錢花了,因為他是我男朋友。”
保險公司的業務員又打來電話了,提醒童悅下午的見麵。她回宿舍拿錢包,眼睛掃視到桌上的信,她忘拆了。帶有幾分心不在焉地拆開信,一看開頭,她愣住了。
“小悅,很久沒寫字了,有許多字都忘了,別笑媽媽。有一天晚上,車城來了,我正在下麵,聽到敲門聲,我回過頭,後來麵糊了一鍋。以前,都是他下麵,我跑堂。真的看不出來一個對汽車研究那麽深的男人,麵會下得那麽好。不管是一碗還是十碗,他下的麵永遠不硬不軟,湯是清澈的,覆在上麵的牛肉片又薄又大,很誘人。我們賺的錢隻夠糊口,但累了一天,並排躺在床上,仍然覺得很快樂。
“那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這之前、之後,我都是靠思念度日。
“其實他那時已不再愛我了,我懂的。他愛的是二十一歲到三十七歲時的我,得不到的愛永遠是最好的。在一起時,麵對的困難太多,他女兒還小,他舍不掉的東西也多。背著這麽重的殼,拿什麽愛人?
“他為我辦了一份保險,日期是兩年前,金額很大。他要我以後不要再做事,享點清福。他說他一直不敢來見我,保險單壓到現在。我問他有啥不敢來的,是做了對不起我的事嗎?他沉默。
“其實,看到這份保險,我的心就碎了。他走的時候,我的心隻是裂開,這時,差不多是碎成粉末。這不是餘情未了,而是他用錢來求解脫。他的心全在他老婆和女兒身上,我隻是一個用錢打發的不識相的女人。
“這些年,我守著這個小麵館,要的就是讓他六神不安。憑什麽當初講好了共進退,他卻失信!
“我真的恨他,恨之入骨。
“愛情隻有三個結局,要麽結婚,要麽分手,要麽同歸於盡。我已經為這份感情賭上了我的一生,同樣,我也要他家動蕩不安。
“我收下了保單,這是他欠我的,如果可以用金錢來估算。
“小悅,如果有朝一日,這份保單到了你手中,別拒絕,那也是媽媽欠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