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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逆光(1)

  童悅搬入了教師公寓,不是她一人,高三所有的任課老師都住進來了。教師公寓剛竣工不久,他們算第一批入住者。這是鄭治的要求。


  第二輪模考,普通班童悅沒打聽,強化班差不多全軍覆沒,除了李想。何也的成績都掉得沒影了,更嚴重的是,鄭治在廁所裏撞到何也抽煙。哪裏像是吸煙,簡直就是吸氧,拚了命似的。翻翻他書包,存貨不少。打電話問何教授,一問三不知,隻知道唉聲歎氣。教育者就像醫者,遇到自己的孩子,就沒轍。謝語說不舒服,請假三天了。


  “這是怎麽一回事,你們都給我找找原因。”鄭治在高三年級會議上,愁得滿屋子打轉。


  童悅也覺得奇怪,明明作業、講義都完成得很好。這次的難度不及一模,沒理由考砸呀,何況一個個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了。


  孟愚說:“我看過試卷了,答得太中規中矩,比如這次作文,完全沒有平時的亮點,小心翼翼,束手束腳。”


  其他幾個老師也點頭:“稍微有點小埋伏的題目,都沒答出來。就像前怕狼後怕虎似的。”


  鄭治聽了這話樂了:“這個年紀就曉得怕,那我還敢出門嗎?不是講初生牛犢不怕虎嘛!”


  童悅說道:“因為太過在意才會怕。他們怕考不好,會不會又出現一個何也媽媽事件?”


  一語點醒夢中人,鄭治更愁了:“那要不要請個心理醫生來給他們疏導疏導?”


  童悅搖頭:“不,他們正是最敏感的時候,我們還像往常一樣,考得不好就談話,家長那邊也不要有特別態度。我想,這是個過程。”


  “這一個月辛苦各位老師和學生們同吃同住,高考後我給大家發獎金。”鄭治許諾道。


  這也不是先例,往年高三的老師也差不多這樣,老師們調侃幾句,都欣然接受了。


  總務處的處長上前公布各人的宿舍,童悅分在最裏端,很安靜。


  “童老師,你多諒解我,我也是無奈,都這個時候了,其他老師看著,會說我偏心,葉總那邊我去打招呼。”散了會,鄭治叫住童悅。


  “沒事,我和他說好了,本來就準備住到學校,行李我都帶來了,放在保安那邊。”


  鄭治百感交集:“童老師真是善解人意呀!對了,已經有許多高二的家長找過我,想下學年分到你班上,你看看,你多有人緣。”


  童悅笑笑。下學年的事,太遙遠了,她現在不能去想。今天要開家長會,考前動員,要做好心理準備,明天去拿體檢表,下周考生要體檢,得折騰大半天,這個時候,浪費一點時間,都非常心疼。


  “鄭校長,這個周四的上午能給我們強化班放半天假嗎?”


  鄭治嘴巴吃驚地張著:“一定要放嗎?”


  “嗯,非常有必要。”


  童悅剛站在講台上,拿出手機欲關機,有短信進來。“敢冒好些了嗎?”拚音輸入法,“感冒”打成了“敢冒”。關了手機上課。謝語來上課了,謝語眼睛腫著、臉色蒼白,像一個女鬼。


  “撐不了還是回去休息吧!”


  謝語搖頭:“不,我可以的。”


  “下課後我陪你去醫務室看看。”


  “不,不用。”謝語慌亂地直擺手。


  童悅沒有再堅持,開始上課。


  吃午飯時,她把何也叫過來,鼻子一嗅,身上很重的煙味,“以後你跟老師去教工食堂吃飯,我倆搭夥。”


  黑框眼鏡後麵,何也兩隻眼睛大得嚇人,卻沒有神。“老師,我會努力的。”


  童悅聽得鼻子發酸,何也一直都是好孩子,即使現在,他也在努力撐著。她悄聲對何也說:“能夠忍住就盡量不抽,忍不住,就去檔案室吸兩口,老師幫你看著。”


  何也低著頭:“我其實沒上癮,就是心裏麵空。”


  她懂,所以想麻木自己,這也是一種自虐行為。


  吃過飯,她去保安室拿行李。在這之前,她住了兩夜酒店。鄭治感謝她,其實她才要感謝鄭治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從書香花園出來時,她一點依依不舍的情緒都沒有。驚喜過大,果真就是個夢。在書香花園,淩玲做了個夢,她也做了個夢。住進酒店的當夜,她感冒了。灌了十多杯開水,硬是把熱度逼下去。這不,什麽都好了。


  剛彎下身子拿拉杆,一雙手搶在她前麵。“強化班的老師都緊張到日漸消瘦,別班的老師還不得瘋了。”李想鄙視道。


  她失笑:“這麽自信?你考個清華、北大給我瞧瞧。”


  李想拖了行李箱在前麵走:“我不屑好不好?仿佛全中國就那兩所大學,人人趨之,難道出來後個個是精英?隻要是英雄,處處都是用武之地。”


  也隻有年輕,才能無畏地講出這番豪言。


  鄭治很體貼,房間都已打掃幹淨,窗簾、臥具一應俱全,隻需帶幾件衣服就好。掛了兩件衣服,手機響了,葉少寧的。她按掉,繼續忙。手機鈴聲停了,又響,響了又停,過了一會兒,安靜了。


  她洗好手出來,準備去餐廳吃午飯。手機叮叮咚咚又響了起來,這次是個陌生號碼。“童老師,你好,我是小傅。”幹幹淨淨的男聲,笑起來讓人感覺很親切。


  她印象中認識的人中沒有姓傅的男人:“我們認識嗎?”


  “認識呀,前幾天我們剛見過麵,我是葉總的助理。”


  她陡然想起這人去機場接了她:“嗯,你找我有事?”


  “我在實中的保安室,找童老師有點事,你方便出來嗎?”


  “我、我現在有些忙。”


  “嗯,那你先忙著,我在這邊等。”傅特助等她先掛了電話。


  她哪真的好意思讓人家等,在屋子裏轉了兩圈就過去了。傅特助從車裏抱出一床絲被還有一個枕頭,用床單裹著,“葉總說你睡不慣生床,枕頭得睡自己的,他給你都備下了。”她紅了臉,討厭的鄭治還是出賣了她。值班的保安很熱情,搶著替她送去公寓。


  傅特助又從車裏提出一籃水果,還有一個食盒。那食盒上的標識似乎是青台市區某家著名的淮揚餐館:“葉總說學校吃的是大鍋飯,營養不全,童老師為了學生,要好好保重身體。”


  伸手不打笑麵人,何況還是外人,她拉不下臉來,無奈地接過。


  “童老師,明天見!”傅特助降下車窗,一臉和煦春光般揮手道別。


  她傍晚擠出半小時跑了趟童家。“哥讓我捎給阿姨的,他交了位加拿大女友,那女孩不願意待在中國,他可能要移民。”遞上紙袋,又送上一張照片。照片裏,彥傑摟著一位大嘴美女,那是《公主日記》的主演海瑟薇,用電腦合成的。錢燕從不看外國影片,不會穿幫。


  “出國好呀,國外的環境比咱國內不知好多少,我支持他。老童,你快來看看彥傑的女友,漂亮吧,我家彥傑眼光就是好。”


  童悅咽下一口苦水,再咽下一口苦水。


  “彥傑有沒說別的,他都很久沒給我打電話了。”錢燕嗔怪道。


  “哥讓阿姨不要再值夜班,不用擔心錢,他會給你寄的。”


  錢燕幸福地彎起了眼角:“我也算苦出頭了,修到這麽個好兒子。老童,還是養兒子好呀!”


  童大兵擔心童悅生氣,笑得幹幹的。


  童悅沒敢多坐,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匆忙告辭。童大兵送她下樓,舊話重提,“小悅,去看下她,她身體很不好。”


  換作從前,她會當作沒聽見。想著彥傑,感覺生命是如此無常,恨又怎樣?如果有一天,這人突然沒了,你連恨的人都沒有。她下了樓,在超市買了點東西,打車去小麵館。小麵館門前冷冷清清,要不是裏麵透出昏黃的燈光,她都懷疑有沒有人住在這裏。試探地敲了下門,許久才聽到動靜:“喀,喀,誰呀?”


  她的聲音塞住,張張嘴,沒發出來。


  “小悅!”借著燈光看清外麵的人,江冰潔喜出望外,不住地拉衣服、捋頭發,“你瞧我這屋裏亂的,你來也不吱一聲,我、我給你做點好吃的。你瘦了許多,工作辛苦吧!”


  江冰潔非常憔悴,沒有她婚禮那天精神。“你身體哪裏不好,有沒去醫院看看?”她別扭地問道。


  “小毛小病,沒事,我去燒點水。”


  “不用。”她看到內屋一床淩亂的被,家裏連喝的水都沒有,心中不禁一片悲涼,“我還得趕回去上晚自習。”


  江冰潔無奈地坐下:“嗯,工作要緊。少寧送你來的嗎?你爸告訴我了,少寧很疼你,給你買大房子,買車,你走個幾分鍾,他就很緊張,我聽了好開心。”


  心中如黃連一般的苦澀。“去市區租個房子,這裏太僻靜了,四周都沒有人家。”


  “不用,我習慣了。”


  她打開包,想從裏麵掏出錢包,江冰潔攔住了:“我有錢的。你爸爸算是對我有情有義,經常來看看我,陪我說說話。車城呢,現在也常來,他還給我辦了份保險。這算不算幸福呢?應該是吧,我比他家那個女人幸福。她得到他人,我得到他心。老了,不願意再去搏個輸贏,也許使點力氣能把他搶來,但是又怎樣?很多人可以相愛,卻不能共同生活。周而複始,分分合合,有意思嗎?”


  上一輩的感情糾葛,她隻有傾聽的份。她把手機號碼留下,悄悄地在食品裏塞了一遝錢:“有事打我電話,我手機都開著。”


  “我沒事,你好好照顧自己!放了暑假,過來玩啊!”


  這邊不好打車,厚著臉皮在路邊攔便車。江冰潔不放心,把人家的汽車號碼記下來。車都開出很遠了,童悅回過頭,她還站在路邊,消瘦的身影單薄得像縷輕煙。


  傅特助的電話第二天在同一時間又打進來了,這次是涼麵,配了兩種湯,還有餐後點心。


  “我們學校的夥食很好,明天不要再送了。”童悅很認真地對傅特助說。


  “葉總今天去工地,和建築工人一塊吃飯,我馬上也過去。晚上有個應酬,總部來的人,他得陪全場。童老師,有什麽話要我捎給葉總嗎?”


  她無語了。


  傅特助嘿嘿笑了兩聲:“葉總說後麵幾天溫度高,童老師能穿裙子了,你穿裙子很好看。”


  她差點暈厥。一邊的保安嗬嗬笑個不停。


  “童老師,明天見!”傅特助臨走時又這樣說道。


  她目送他離開,發現他今天開的車是葉少寧的奔馳。門窗緊閉,裏麵仿佛還有別的人,她轉身就回。


  體檢表放在她辦公桌上,她細心地檢查了一遍,收好。周三晚上,她讓所有的學生都住校,走讀的和住宿的擠一晚,明早四點半在宿舍樓下集合。羊們麵麵相覷,表示不明白,她諱莫如深。


  從上海回來四天了,彥傑在這個世界上還能看見十五次天亮。有位知名作家在書裏寫過:身邊的人,隻有走了,離開了,沒有了,所有的珍貴與珍惜才會湧上心頭。以前那些再平凡再稀鬆不過的日子,才是山水與日同輝的燦爛時光,是夕陽無語地默默相守。


  想念彥傑,想到眼裏不知不覺就湧滿了淚水,想到她會忘記她與葉少寧現在的僵局。


  早晨四點,童悅就起床了,外麵仍然一片黑暗,黑暗顯得天地間特別的寂靜,隱隱聽得見海浪在嬉鬧。深藍色的夜空,一彎弦月宛如金色的弓懸掛在天幕上。


  氣溫有點低,她加了件薄薄的開衫,走到學生宿舍樓下,還是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不一會兒,一間宿舍的燈亮起來。沒人高聲講話,腳步聲都是放輕的。一個個懂事得讓人眼眶發熱。


  四點半,所有的人都到齊了,有些站著還在打著瞌睡,有的衣服扣子都錯位了。孟愚也來了,童悅特地邀請的。保安那邊早就打了個招呼,大門已經打開。羊群排成兩隊,穿過街道,下坡。前麵就是海。


  “老師,我們是來看日出嗎?”班長小聲問。


  李想臉黑黑的:“命題作文?”他最討厭了。


  童悅繼續往下走,再過兩個月,就是青台火熱的旅遊季,沙灘上人滿為患。但是現在,整片的海灘是他們的,整片海是他們的。


  夜的衣裙從東方漸漸脫起,踏著青白色報曉的波浪,一點點地逼來,其狀伸手可掬。抬頭仰望,那宛若金弓般的月亮已變成了一彎銀鉤,淡黑色的東方逐漸染上了澄清的淡黃。


  沒有人再講話,他們都已經不記得什麽時候看過這樣的景致,明明如此之近。大自然總是充滿了攝人心魄的力量。光線越來越明亮,浪花越來越白。一隻海鳥拖長了著啼鳴,從海麵上掠過。


  突然,東方的天空噴射出金光,一點猩紅從大海的邊際浮起。然後遠方的紅點無所留戀地一搖,跳出了水麵。太陽出來了,呼吸已緊緊地屏住。


  童悅兩手圈成喇叭狀,對著太陽大叫一聲:“啊——”仿佛把體內所有的濁氣都借此吐了出來。


  孟愚也在叫,他的聲音是撕裂的,用盡了全身力氣。接著,又是一個聲音響起。越來越多,喉嚨都喊破了。有人在沙灘上跑了起來。童悅聽到了何也的聲音,他在哭喊,喊的是媽媽,淚水像雨一樣從臉頰上滾落。很多人也跟著喊媽媽,不管不顧地號哭。童悅的眼淚也下來了,她轉過臉看孟愚,他也是一臉濕潤。


  一個對生活充滿憧憬的人,當他看見一個開闊的天地和遠方無邊無際的地平線時,當他聽到高空的震撼聲時,當他感覺到心髒在跳動時,他必然要使自己脫離狹小的牢籠,而且深信他有能力擁有許多美好的奢望。


  哭吧,淚水會讓心靈輕盈;哭吧,為逝去的昨天,然後去迎接燦爛的明天。童悅抹去臉上的淚水,感覺自己成了個詩人。


  羊群在海邊待了整整半天,回校時,很多人喉嚨都啞了,走得東倒西歪,不過鄭治說瞧著有生氣多了,不再四平八穩得個個像小老頭似的。


  “童老師,這有用嗎?”鄭治悄悄地問。


  “人需要有一個發泄的出口,總抑著會生病的。會有用的。”說話的人是孟愚。


  童悅在一邊微笑著,吃飯時,她看見何也把口袋裏的煙偷偷扔了,還和李想去操場上玩了會兒高低杠。


  但童悅還是樂觀了點。


  體檢前一天的晚上,趙清像根木頭樁子似的把她拽到檔案室,鎖上門:“童悅,你幫幫我,千萬要幫幫我。”


  她沒見過這麽無助而又慌亂的趙清:“出什麽事了?”


  “我闖了個大禍,很大的。”


  她可憐的腦袋想不出趙清能闖什麽樣的大禍:“你殺人了?”


  “比這還可怕。”趙清抬起頭,“謝語懷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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