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深空失憶(1)
早晨七點,去上海的航班已開始辦理登機手續,童悅排在最後,蘇陌與她隔了三個人。當飛機躍向天空時,她從舷窗看向地麵,大海與青山環抱著青台,美如一幅畫。
她閉上眼睛,仿佛聽到海浪與吉他在溫柔地和音。她突然覺得有點感傷,真是的,又不是不回來,怎麽會有這種情緒?
上海的天空上飄浮著一團烏雲,而它的四周則是陽光燦爛,仰眼看去,黑壓壓的,像一團巨大的陰影。蘇陌說怕是要有雷陣雨,幸好他們的飛機到港了。
童悅緊閉著嘴唇,神情嚴肅得像準備出席什麽重要的會議。華燁在出口處等著,看到她,輕輕點了下頭,並無意外之色,然後和蘇陌握了握手。
“這次太麻煩華律師了。”蘇陌真誠地道謝。
“談不上,我非常遺憾。”華燁聳肩,他的麵龐上除了淡漠,沒有第二號表情。
蘇陌深深看了童悅一眼,眼中千言萬語。童悅平靜地迎視著。
華燁開車,蘇陌和童悅坐在後排。早晨起早了,有點發困,童悅閉上眼休息,蘇陌和華燁兩人談論著青台的天氣、市容、熟悉的人。一道耀眼的閃電掠過車頭,大顆的雨粒砸下來了,像冰雹似的,震得車玻璃嗡嗡作響,整個天地暗了下來,一輛輛車全亮起了大燈。
“這天氣真是怪,才五月呢!”華燁說道。
“會不會堵車?通知下冷隊長,免得他久等。”蘇陌接話道。
“老朋友了,讓他等著,沒事。”
童悅倏地睜開眼,詢問地看向蘇陌。蘇陌的手在膝蓋上蹭了幾蹭,滑過去握住她的手。她屏住呼吸,臉通紅,最終,她緩慢地眨了下眼睛,什麽也沒有問,是不敢問。
車下了機場高速,進市區,行駛中,她看見了東方明珠,看到了金茂大廈,看見了黃浦江,接著是外灘,即使大雨滂沱,遊人還是絡繹不絕。街邊的路牌顯示南京西路,不一會兒,車停下了。
童悅伸出手指擦去窗玻璃上的水漬,她看到冷寒打著傘,踩著水花跑過來,在他的身後是兩個麵無表情、站得筆直的,像雕塑般的武警。
冷寒本來就夠冷了,一身刑警製服的他,一靠近,寒氣逼人,童悅不由得打了個冷戰。
包裏手機在響,一聲接一聲。她掏出來,看到屏幕上顯示“葉少寧”三個字,她按下了拒聽鍵。
淩玲還在學校時,曾笑她:“葉總看到會受傷的,混在一堆號碼之中,一點優待都沒有,你怕肉麻不用親愛的,至少也得換個親親熱熱的稱呼呀,老公啊,孩子他爹什麽的。”
她聽了,挺不屑的,一個稱呼能代表什麽。其實那是不是潛意識裏她在恐懼什麽呢?
墨菲定律!怕什麽,來什麽。她無助地看著街對麵的豎著鐵絲網的青色圍牆,腳下空了,整個人也空了似的,大腦一片空白。
蘇陌拉了她一把,她緊攥著他的胳膊,慢慢向前走去。華燁和冷寒耐心地等著,沒有任何人催促。
空氣悶熱而又潮濕,非常不舒適。
“蘇局,這邊請!”冷寒朝大門做了個“請”的手勢。
走進大門,才發覺裏麵很深很大,像幾進院落似的,穿製服的男人板著臉出出進進,隱隱還有哭聲從裏麵傳來。冷寒把他們領進一個小會客室,有個年輕的男人端了四杯茶進來,然後帶上門出去了。氣氛非常沉悶,室內有點暗,冷寒起身打開燈。
“這是上海市公安局緝毒大隊副大隊長冷寒。”華燁介紹道。
冷寒連笑都令人不寒而栗:“我和童老師認識的,我們坐過一輛出租車,在醫院碰過麵,我還參加過童老師的婚禮。在這之前,我見過一次童老師的照片。”
“在哪裏見過?”童悅顫聲問。
“韋彥傑的錢包裏,他一直隨身帶著。我跟蹤韋彥傑兩年,曾作為臥底和他待過一陣。”
這是在拍海岩的《玉觀音》嗎?她不喜歡那本書,也不喜歡另一本《河流如血》。不,海岩的任何書,她統統不喜歡。
蘇陌的目光,像日光落在她身上,帶著鼓勵和憐惜。
冷寒輕咳一聲:“童老師,這件事,他隻肯通知你,你父母那邊,他堅持要瞞著。”
“什麽事?”
冷寒似乎是猶豫了一會兒,但還是冷冷地開了口:“二十天後,韋彥傑和一批販毒分子,將執行槍決。”
有那麽幾秒鍾,童悅眼前黑了,手是僵的,腳是僵的,後背一陣陣地冒冷汗。很快,她幾乎是機械地問道:“他犯了什麽罪?什麽時候判決的?請律師沒有?”
“參與有組織的國際販毒活動已經五年,情節非常嚴重,經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判決,判處死刑,沒收全部財產,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他放棄上訴。開庭那天,蘇局長在場,華律師是他的辯護律師。”
五年?那是哪一年?她還在讀研一,想到上海工作,暑假裏與彥傑擠在一個小公寓裏。不可能的,那時彥傑很窮,也沒有朋友,隻是個打工的。
那年夏天,梁靜茹的《寧夏》特別火,KTV裏點播率最高的一首歌。對這首歌,她感覺一般般,她喜歡的是另一首《三寸日光》:
深秋山頂風微涼
仰望戀人並肩傻傻看夕陽
仰望你為我敞開的天窗
一段日光落在手心三寸長
你說秋天掌上的日光
一寸能許一個願望
希望我愛的人健康
個性很善良
大大手掌能包容我
小小的倔強
你的浪漫隻有我懂欣賞
能讓眼淚長出翅膀
飛離我臉龐
還想每天用咖啡香
不讓你賴床
周末傍晚踩著單車
逛黃昏市場
我的浪漫隻有你懂欣賞
就讓每個台風晚上不恐慌緊張
第三個願望還不想講
你自己想一想問微笑的月光
有一次,她站在廚房裏做晚飯,電腦裏放著這首歌,西斜的暮陽穿過來,她伸出手掌,握滿陽光。她真的傻傻地許了三個願望,回來說給彥傑聽。彥傑笑她中了這歌的毒,如果這世上的事許願就能實現,那還有什麽遺憾。說完,他好像有點傷感,揉揉她的頭發,出去了。這樣的彥傑,怎麽可能和販毒聯係到一起?
“雖然你們是兄妹,但你並不了解韋彥傑。”冷寒說道。
“我、我能見他嗎?”別人的話都不可信,除非她聽到彥傑親口說,她才會當真。
冷寒看了下蘇陌:“可以的,但不能超過半小時。”
“我在這裏等你。”蘇陌不能陪她過去,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
冷寒撐起了傘,在屋簷下等著她。她先抬頭看了看雨,然後走到傘下。本來雷陣雨下過一會兒應該就停了,沒想到卻下得沒完沒了。雷聲倒是遠了,天空亮了許多。
走進那個房間,她有些不舒服,屋子分成了兩截,中間隔著厚厚的一道牆,牆上有幾扇小窗,窗戶上裝著厚厚的玻璃,可以看到裏麵放著幾把椅子。冷寒讓她坐下,過了一會兒,她看到裏麵有人影晃動,一個光著頭身穿橙色囚服的男子在她對麵坐下,佩槍的武警站在他身後。
她瞟了一眼便收回了視線,倏地,她愕然抬起頭。男子空洞毫無生氣的眸子在落在她臉上時,驀然蕩漾出一圈笑意。他拿起話筒,提醒她也拿上。
眼淚再也忍不住,嘩嘩地落下。這是彥傑?四個月不見的彥傑?在她婚禮上落淚、挽著她的手把她交給葉少寧的彥傑?這怎麽會是彥傑呢?
“是不是很醜?”彥傑摸了下光頭,笑著問。
“笨!”她胡亂地擦著眼睛,想看彥傑看得更清楚點。
彥傑真的好笨!當他提出給她買結婚禮物時,他開著雷克薩斯,送她住五星酒店,那幢豪華住宅,金茂大廈裏的會員,她有猜到彥傑發了不義之財。她不敢多想,在火車站時,她說:“哥,你移民吧,以後我出國就可以住你家,免得住酒店了。”她能忍受與他隔著海洋隔著高山,隻要他能活得好好的。
他沒有聽懂嗎?如果那時走,冷寒肯定抓不到他。他卻在青台待了那麽久,冷寒追過去,他自投羅網。
她有預感到的,所以才一再地想知道彥傑的消息。而在雲南,那個酒吧主人說的話,隻是印證了她的猜測。那時,彥傑應該已在牢中了。
“是不聰明。”彥傑撇嘴,“但是你不準笨,告訴我媽,說我出國了,娶了個洋妞,生了個混血兒子,想辦法從網上找幾張照片PS下,哄哄她。她容易滿足的,永遠都不要說穿。我爸那邊我去應付,嗬,日後我媽來了,她再怎麽生氣我都會把她哄笑的。現在,她就靠你了,小悅。經濟上我已安排好,你不用犯愁,就是經常回去看看她。雖然她不太喜歡你,其實那是妒忌,因為我沒有你懂事。”
他淡然的口吻像在說別人家的家長裏短。童悅把手指塞進嘴巴裏,死命地咬住。她可以瞞住錢燕,讓錢燕過得開心,那麽她呢?誰來騙她彥傑非常幸福,過得比她好?
“為什麽要告訴我?”連彥傑都來欺負她,她到底有多弱勢?
彥傑目光一沉,伸出手,似乎想摸摸她的臉,可惜隻摸到冰涼的玻璃,他自嘲地笑了下。“我想見你一麵,小悅。”他的聲音發抖了,“這一分開,最少是六十年,我怕再見麵時,你就不記得我了,所以一定要多看一眼。”
她把臉貼上玻璃,臉壓得變了形,彥傑戰栗地用手指印上去,那麽輕柔,那麽小心,生怕碰傷她似的。
四目相對,視線交集。
半個小時,三十分鍾,能有多長?獄警走過來,彥傑站起身。“去公寓看看。”彥傑用唇語說。
“哥。”她輕輕叫了一聲。
彥傑低下身子,趴在窗台上看她。
“哥,你……可曾喜歡過我?”江冰潔為了愛情,毫不留戀地扔下她;童大兵為了安享太平,刻意忽視她;葉少寧是她的老公,心裏裝的是車歡歡。彥傑是她的哥哥,是她刻在骨子裏的一個人,她要求不多,隻想聽他說,他喜歡過她,那麽她對這世界就無埋怨了。
彥傑笑了,那笑容仿佛說她真的傻,又仿佛說這個問題太多餘。她閉了閉眼睛,當她睜開時,彥傑已經不見了,她趴在小窗上,痛心地喊著:“哥,哥……”
冷寒過來拍拍她的肩:“我們走吧!”
“能不能讓我再見半個小時?”他都沒回答她的問題。
“半個小時後呢?”冷寒問。
她盯著那小窗一步一回頭。門外,一個穿警服的中年男人走過來,“請問你是韋彥傑的家人嗎?”
她看著他。
那人遞過一張紙,冷寒使眼色讓他走開。他笑笑,固執地往童悅手中塞:“我想請問韋彥傑執刑之後,你是否同意捐贈他的器官?”
“不,不,不!”童悅對著那男人一連吼出三個“不”字,那音量無法讓人相信是從她纖細的身體裏發出來的。
男人有點難堪地摸了下鼻子,試圖繼續解釋。
清亮的眸子裏立時火光熊熊,童悅不知哪來的勇氣,指著那男人的鼻子:“你放棄你那道貌岸然的想法,我不同意。我哥如果少了一根睫毛,我必然要把你們告到死,我會在網上散布帖子,說你們不尊重犯人,盜賣犯人的器官。”任何人都不配擁有彥傑的一切,哪怕一個細胞。彥傑就是彥傑,她要他完完整整、體體麵麵地去見他的父親。
“你別生氣,我們會尊重你的想法,雖然……”
“沒有雖然,你讓開。”
男人無奈地笑笑,與冷寒默默交流了一個眼神,轉身走了。
蘇陌等得著急,站在走廊上不住地張望著。看見童悅,他對她的平靜感到意外。
冷寒把他們送到車邊:“我在二十號那天等你們。”
“那天可以……再見見我哥嗎?”她哀求地問。
冷寒默然。
“小悅,雨大,快上車。”蘇陌把她推上車。
華燁發動了車,她把頭別過去,一直盯著青色的圍牆,她把彥傑留在那裏麵了,那裏又潮又熱,令人恐懼,彥傑吃得好、睡得好嗎?
“蘇局,是去那個小區嗎?”華燁問。
“是的!”蘇陌不放心地看著童悅。她蜷在角落裏,呆呆的。
“別碰我。”當他的手指碰到她時,她突然拂開他,怒聲斥責,“你早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為什麽不告訴我?那樣我可以多見幾次哥,那樣可以想辦法找人救出我哥。”
蘇陌攤開雙手,不做解釋。
華燁看著前方:“童老師,國家在販毒罪上麵量刑很重。走私、販賣、運輸、製造鴉片一千克以上的,海洛因或其他毒品五十克以上的,就會判處無期徒刑或死刑,韋彥傑參與國際販毒活動五年,情節很嚴重,蘇局長把能想的辦法都想到了,法律不講人情。韋彥傑是被秘密抓捕的,為了不引起他同夥的懷疑,這事警方一直沒對外公布。那段時間,任何人都打聽不到他的消息。等案子破了,他已被判成死刑。過早地讓你知道又怎樣,你又能做什麽?隻會讓悲痛加劇。今天冷隊長是托了人,你才能見到韋彥傑,這是蘇局努力的。”
“你從北京機場給我打電話的那天,我在上海,彥傑一審判決,我心情也不好。”蘇陌低聲道。
“對不起。”她覺得胸口悶到不能呼吸了。
“小悅,如果可以替你承受苦痛,我情願你永遠不知道這件事。”蘇陌苦笑。
在密密的雨簾中,車進了小區。不知哪個角落的梔子花開了,香氣穿過雨,一陣陣襲來。她喜歡這花香,在打苞的時候,彥傑偷偷給她摘過幾朵,她在杯裏注滿水養著。這花潔白芬芳,愛在雨季裏開放。
“我和華律師去吃個飯,你先上樓休息。”蘇陌對她說。
華燁搖頭:“蘇局,我們是朋友,不需要這樣見外,你還是多陪陪童老師,她情緒不太穩定。”
蘇陌看看童悅,不舍地點點頭:“你什麽時候回青台?”
“六月中旬,我父親祭日,我要回去一趟。”
“給我電話,我還要拜托你一件事。”
“行的。”
兩人握手道別。
蘇陌回頭,童悅已經上樓了,小公寓的大門敞開,她站在屋子中間,茫然、無助、膽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