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暗物質(3)
心裏麵的淚水都泛濫成災了,但她不想在蘇陌麵前流淚。她不給任何人同情的機會,因為別人的同情隻會讓自己覺得自己更可憐:“我現在什麽都不想,一切等高考結束後再整理!”
成年男人的優點便是知道什麽時候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什麽時候潤物細無聲:“五一小長假,我要去上海見冷寒,你想去就和我聯係。你現在情緒不太穩,下來,我來開車。”
“你喝酒了。”她的手一直抖,不談開車,連路都沒辦法走。
“一瓶啤酒而已,何況現在交警都下班了。”
她扶著車門下來坐進後座。遠處響起一聲悶雷,兩道閃電掠過後,起風了,雨啪啦啪啦地打在玻璃窗上,像追著燈光的飛蟲。蘇陌擰開收音機聽交通廣播,這個時間,去哪兒都是一路暢通。去哪兒呢?以後怎麽辦呢?
蘇陌體貼地把車一直開進小區的停車場,轉身下車時,看到隔壁車位上黑色的奔馳車門一開,葉少寧朝他揚起一張笑臉。
蘇陌淡淡地點了個頭,把車鑰匙遞給童悅:“我走了,再見!”
葉少寧熱情地留客,手環著童悅的腰:“上樓喝杯咖啡吧,童悅泡咖啡的水平很高。”
“下次吧,明早有會,不能遲到。”蘇陌扶扶眼鏡,看了一眼童悅。
“謝謝您送童悅回來。”
“不客氣。”
童悅臉色非常不好,白得血管都清晰可見,葉少寧心裏麵一堆的問題,卻一個也問不出來。
開門進屋,刹那明亮的燈光讓童悅有點恍惚。葉少寧問道:“你是先洗澡還是先喝茶?”
她不說話,眼一眨不眨地看著葉少寧。他有多長的睫毛,臉上哪裏有痣,鼻尖上哪裏有個黑頭,她都清清楚楚,可是怎麽越看越模糊呢!車歡歡在醫院裏問他,如果她和童悅同時出現,他會先喜歡上誰。他說沒有如果。何必遮掩呢,坦白麵對自己的心不好嗎?難道他擔心那個婚前協議?真是的,那協議是她故意氣羅佳英才去簽訂的,她從來沒當真。如果婚姻沒了,死皮賴臉地爭來幾個錢,不管用來買房買衣,都有原先的影子,什麽時候才能真正自由?
“童悅,我和你說話呢!”葉少寧加重了語氣。
“太晚了,明天再說吧!”幾粒話梅,酸到現在,胃裏翻江倒海,她想躺下靜一會兒。
童悅這愛理不理的口吻成功激怒了葉少寧,他忍不住譏諷道:“不是時間晚了,而是說話的對象不對,換作是蘇局,又是工作,又是心情,怕是有得聊呢!”
童悅淡然道:“和趣味相投的人說話,確實察覺不到時間。要不怎麽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哦,原來蘇局不隻是你的領導,還是你的藍顏知己。”
碗裂了還不夠嗎,再用炸藥轟炸下,怕是連痕跡都找不著了。“明智的人都知道要和上司處好關係。”她想投降,輸就輸吧!
“怎麽講得這樣俗氣?”
“俗氣的東西才能長長久久。”
“那作為你的丈夫,我明天是不是要買兩瓶酒兩條煙,去蘇局府上致謝一番,感謝他對你無微不至的照顧,感謝他屈尊親自送你回來?”
童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心撕裂一般的痛,卻又有一絲好笑,賊喊捉賊,他在心虛,所以倒打一耙?“蘇局日程很滿的,想去拜訪,大概要打個電話預約。”
“你對他很了解?”
“知己嘛,當然不一樣。”她的視力明明不錯,怎麽會以為他是個溫和好相處的人呢?
時間突然像混凝土攪拌機,滯重而緩慢。葉少寧的臉色陰沉、冰冷。
“童悅,你當我是死人嗎?”
遲疑了半秒,她回道:“沒有,你活著。”活得很好,就是有點糾結。
“謝謝你沒有忽視我的存在,那麽我好像有權利要求你給我個解釋,我覺得你與蘇陌的來往超過了正常的上下級關係。是不是當初你們互有好感,礙於他的病妻,你們無力挑戰倫理,於是選中我做一個中轉站,現在,他自由了,你也該買票上車了?”這時候的葉少寧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高高在上,渾身長滿了倒刺。
“你一直在下很大的一盤棋。我媽媽說得沒錯,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的好運,路邊的李樹掛滿了果子,為什麽別人都沒看見,偏偏留給了我,哦,原來果子是酸的。”他逼視著她,一字一句道,“如果是,我永遠不會原諒你。”
這些話在他心裏壓了多久,終於說出來了,這是他的心聲,她聽到了。難怪別人不看好他們的婚姻,就連他們自己都在質疑。脆弱得就是不堪一擊,不管外表看上去多麽逼真。如果她現在拿出斑點內褲,拿出照片,是不是一切就定格了?
“你想今天要一個結果嗎?”為家庭瑣事爭執,那是雞毛蒜皮,他們的弓已張滿,下一個動作,就是放箭。開弓沒有回頭箭,從此,水歸水,山歸山。
“你等不及了吧!”
她想對他說何必如此步步緊逼,顧及點體麵!有些話太難聽,意會就行,何必說破呢?
剛想開口,不知怎麽被口水嗆住了,她咳了起來,越咳越緊,每一聲都沉悶得仿佛從胸腔裏直接震出來。喉嚨口一陣翻湧,她捂著嘴跑向洗手間,先是一口清水,然後是幾口黑汁,最後連膽汁都吐了。
葉少寧站在洗手間外的走廊上,伏在馬桶上的童悅後頸骨突出來,背部的線條非常的明顯,那是一個彎到仿佛隨時都會折斷,但大多時候,都強硬到無堅不摧的弧度。
他真的有點恨她。
他在專櫃替她挑了小禮服,還配了首飾和鞋,給鄭治打了通電話,為她請兩個小時的假。鄭治一口就答應了。她沒有來,他獨自一個人去了酒店,舒暢也隨裴迪文一同過來,還帶著少公子裴浩然,問童悅呢,他悻悻地笑著,說身體不適。這個理由有多蹩腳,一聽就聽出來了,他腦中空空的,實在沒有精力去編。裴迪文夫婦體貼地沒有多問,宴會的氣氛很熱烈,他是眾星捧月的主角,可是他就是開心不起來。十點一過,他就回來了。紅色君威的泊車位上空落落的,他沒有上樓,獨自埋頭在車裏吞雲吐霧,不知過了多久,兩束炫亮的燈光照過來,他眨了下眼,紅色君威泊在了他的旁邊。
“是不是懷孕了?”他皺著眉問。
“怎麽可能?”童悅斷然否定。
“明天我陪你去醫院檢查。”葉少寧接了杯溫水遞過去。
“我沒有……”童悅又趴向馬桶,這次什麽也沒吐出來,隻是不住地幹嘔。不會懷孕的,她的胃壞了,和她的心情一樣。
“不管有沒有懷孕,明天都去醫院查下。”葉少寧說服自己冷靜下來。
“即使有了,我也不會要。”他抱過別人之後再來抱她,又不是愛的結晶,隻是生理發泄的胚胎,沒有必要留下。難道要再看到一個小童悅孤孤單單地長大?
葉少寧像看著魔鬼般看著她,各種各樣的情緒在他胸中有如巨浪般急促起伏,他慢慢攥緊拳頭,下一秒,他轉身離去。他不敢再留在屋裏,他擔心他會控製不住把拳頭落在那張蒼白、卻平靜得可怕的麵容上。
童悅揉著額頭在沙發上坐下,她很累很困,但不想上床,就靠一會兒吧!
一連三天,童悅都是早晨五點到校。保安們還在睡覺,她不得不敲窗讓他們開門。
保安揉著眼睛,看到童悅眼窩深陷,咂嘴道:“童老師,你也太拚了。”
“一百米跑了九十五米,最後五米必須拚命。”早晨空氣很好,負離子爆表,深呼吸的時候有醉氧的感覺。辦公室內,她備了奶粉、麥片,不管泡哪種,喝兩口還是作嘔。她懷疑她是心裏麵產生什麽陰影了。
半個小時後,校園裏陸陸續續有晨跑、晨讀的學生。六點,孟愚來了。年級組把他的課調到早晨,他下午和晚上還得待在醫院裏。這一病,他一反以前的低沉,開朗了點,趙清講什麽冷笑話,他會微微地咧咧嘴。趙清是重壓之下表現得最無所謂的那一個,早晨跑步,傍晚打球,打扮是越來越少年。學生們說,再這樣下去,要改口叫趙老師學弟了。
喬可欣是坐出租車來上班的,說高爾夫送去保養了,說時,她波浪形的卷發一甩,露出半個腮。
趙清大叫:“喬老師,你咋半個臉大,半個臉小?”
“你老眼昏花了。”喬可欣捋捋頭發,遮住半個臉,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童悅沒有好奇地抬起頭,經曆了淩玲偷情事情後,她知道這世上隻有不肯迎戰的元配,沒有打不走的小三,除非那婚姻根基不穩。
楊羊給孟愚買了蒸餃和鍋貼,熱騰騰的氣息飄滿一屋。孟愚客氣地道謝:“醫生叮囑我現在隻能吃清淡的食物。”
楊羊難受地站在他桌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還是趙清英雄救美,“我和童老師都沒吃呢!”一把接過來放在童悅桌上。
童悅剛喝了幾口清茶,暖了暖胃,一聞見袋中的豬肉味,臉色一白,衝到洗手間,幾口茶也吐光了。
下午,她悄悄去食堂稱了下體重。三天,少了五斤,這得讓準備減肥過夏天的美女們怎麽活?
周五的下午,她開車去農科所看葉一川。他新研究的早酥梨品種結了果,摘了幾個給童悅嚐。梨個頭大,皮是青綠色的,汁水多,果肉甜脆。童悅一口一口地咬著,心想:怎麽會是梨呢?梨,離。她環顧著農科所一塊塊的試驗田,想著以後也許就沒機會來了。
這天,葉少寧準時下班,她回來得也早,進家門時,他在浴室衝澡。門鈴響了,她怔了下,跑去開門,羅佳英站在外麵,就像沒看見她這個人,隻掃視著四周。
“少寧?少寧?”她換了鞋,往裏走去。
葉少寧頭發濕濕的披了件浴袍出來:“媽,你怎麽來了?”他抬眼看了下站在客廳裏的童悅。
“我給你特助打電話,他說你回家了,我就過來了。”她搶過他手中的毛巾,替他擦拭著頭發,“瞧你這濕漉漉的,會受涼的。”
“都快立夏了,怎麽會涼?你吃飯了嗎?”
“你爸沒回家,李嬸請假了,我懶得做。你呢?”
“我也沒吃。”葉少寧邊答邊疑惑,童悅人呢?
“那咱娘倆出去吃。”
葉少寧走進客廳,童悅在陽台上收衣服,沒有開燈,他看不清她臉上的神情。“嗯,也好。童悅,你換身衣服。”冷戰幾日後,他第一次喚她的名字,有那麽一絲絲別扭。
“我在學校吃過了。”她回應了,卻是拒絕。
“吃過就算了,咱們去就好。少寧,你記得與咱家住對麵的馮媽媽嗎?”
“記得。”
“昨天她過生日,六十大壽,說是本命年,媳婦給她買了紅內衣、紅襪子、紅綢襖,看著真喜慶。她得意地一再向街坊們顯擺,說人老了,都有坎,過生日穿紅,必須女兒買,沒有女兒,就得媳婦買,就能過關邁坎,去黴氣,好著呢!我挺瞧不上她的,有什麽可顯擺,誰家沒有兒子,是不是?”
葉少寧頓了下:“媽,你生日也快要到了吧?”
羅佳英開心地笑了:“你記得呀,今年巧了,正好是五一。昨天歡歡也給我打電話了,說要陪我逛街,給我買禮物。哦,她說你很勢利,人走茶涼,一換工作就不再和她聯係,手機號碼也換了。我說你不是這種人,你是忙,忙好了就會給她打電話。她說得可憐巴巴,我心疼呢!”
“媽,我去換衣服。”葉少寧垂下眼簾,隻想歎氣。
趁葉少寧進去換衣服,羅佳英像愛衛會的,裏裏外外檢查了個遍,不時伸出指頭摸下角落,看有無灰塵、蜘蛛網。童悅的衛生搞得不錯,她沒挑出什麽毛病。打開冰箱裏,看到裏麵凍的速凍食物,她冷聲責問:“這是人吃的嗎?”
沒有人接話,童悅進了臥室。
羅佳英和葉少寧走了,童悅在書房裏打開筆記本裏的講義,心情沒有任何起伏。這一次,葉少寧沒有夜不歸宿,每晚都睡在客廳的沙發上。像是和她在較勁,仿佛她不低頭,他就不進臥室,也不進客房。
又不是鐵打的身子,幾晚之後,他感冒了,咳嗽的聲音一聲聲傳進臥室。她睜開眼睛數著,前一次是十六聲,這次是二十聲。她捂住耳朵,把所有的聲音都拒絕在外。
五一學校放兩天假,從高一到高三,羊群安靜地整理著書包,不像從前,有個半天假,興奮得能把天空戳個窟窿。
童悅收到一封快件,蘇陌寄來的,青台飛上海的機票,五月一日早晨八點。
迎著落日踏進家門,客廳裏放著兩個紙袋,裏麵裝著羅佳英口中講的紅內衣、紅襪、紅外套,甚至還有一雙紅色的繡花鞋、一條紅絲巾。誰的眼光,真不錯,質地非常精良,都是品牌。那條絲巾還是國際名牌,在絲巾的邊邊上繡著一行英文。她沒有碰紙袋,特別想吃蝦餃,饞得直流口水。要是今天吃不上,估計會睡不著。她進房間拿了個挎包,找了兩身換洗衣服放進去,查看了下現金和卡。她給童大兵打電話。
錢燕居然晚上值班,她心中一喜:“爸,我回家吃晚飯,你給我買蝦餃。”
她拎著包開門,葉少寧手裏拿著鑰匙站在門外。“你要去哪兒?”他盯著她手裏的包。
“我回家看爸爸。”
“我和你一起回去。”
“不用,我準備在家裏住兩天。”
葉少寧怔住:“那你明天回家一趟,媽媽過生日。”
“我可能沒有辦法去,我有別的事。”她抬起眼看他,這麽近,卻那麽遠。
“童悅,你是真的不想要這個家了嗎?”他的眼中露出劇烈的痛楚。
如果不想要,許多事就能痛快淋漓了。她想要,恨不得雙手緊緊地抓住。可是有時候,就像流沙,你抓得越緊,漏得越快。羅佳英的生日,怎麽能少得了車歡歡,以前,她會盡職地做個懂事的好媳婦,現在,不想委屈自己了。
“我走了。”她越過他,走向電梯口。
“童悅,”因為感冒,葉少寧的嗓音有點幹澀,“你今天走了,我就當你不要這個家了,你不必再回來了。”
電梯門打開,然後緩緩合上,將世界隔成了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