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玫瑰引力> 第60章 暗物質(1)

第60章 暗物質(1)

  童悅駕考考了兩次才通過,第一次栽在了單邊橋上。很細窄的一座橋,車輪要正正地駛上去,不能偏離一厘米。用教練的話說,那邊有可能是懸崖峭壁,這一厘米你一偏,命就沒了。童悅覺得這很變態,現在的路越修越寬,越修越好,又不是玩極限,誰沒事跑去懸崖上玩命。


  何也媽媽就是把自己生命的列車駛上了一條單邊橋,她不給自己退路,也不給自己左顧右盼的機會。她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何也,何也乖巧、聽話,她的列車行駛得很順利,但一部《火星救援》的上映還是讓她的車頭偏了方向。


  在一模考試之前,何也就向她申請如果發揮穩定就和同學看場電影放鬆下,她答應了。成績出來那天,何也興衝衝地準備出門,她卻以何也推後了一名拒絕了,讓他高考後買碟回家慢慢看,何也急了,這種太空大片,要去影院看才有感覺。何也第一次向她耍性子,推開她,奪門而出。看完回家,何也有些小忐忑。何也媽媽並沒有說什麽,給他做夜宵,盯著他做作業,一切如常。昨天何也放學回家,兩人一起吃了晚飯。輔導老師過來上課,她在客廳裏看書。老師離開後,何也洗了個澡。出來時,她已經吊在了臥室的門框上,沒有了呼吸。前後不過十分鍾。她沒有留下任何遺言,也沒給親朋好友暗示過什麽。何也把她從門框上解開,放平在床上,鎖上了門。


  “現在正是何也最要緊的時刻,這樣的打擊,我擔心他會挺不過去。童老師,拜托你了。”何教授一看到童悅,淚差點掉下來。


  何教授看上去並不像電話裏以為的那麽憔悴,他收拾得很清爽,頭發一絲不亂,慌亂是真的,悲傷是真的,著急也是真的,可是他沒有想象中的慌亂。


  童悅點點頭。這並不是何也真正的家,隻是一個租處,客廳很小,采光並不好,大白天都要開著燈。屋子裏擠滿了人,一個個哭得眼紅臉腫。


  童悅敲了敲門,沒人應聲。她再敲,輕輕的,“何也,我是童老師,我就在門外,你什麽時候想和老師說說話,就把門打開。老師不走,一直在。”


  有人給童悅搬了張凳子,她謝絕了。她想站著,站著可以讓人保持清醒。一個小時後,門開了,何也像走了很久的路,不小心迷失了方向,他放棄了尋找,木然地隨波逐流。心如死灰,莫過如此。


  “何也,老師是進去還是我們一塊出去走走?”童悅說得極慢,她要確定何也聽得清楚。


  何也眼睛幹幹的,嘴唇也幹裂著,張合了兩下,才發出聲音:“媽媽的樣子不太好看,會嚇著老師,我們出去吧!”然後他轉頭對何教授說道,“麻煩您幫媽媽找個好的化妝師,媽媽最喜歡那條紫色的裙子,也請幫她換上。”


  “何也……”何教授難受地紅了眼,“你何必用這種語氣和爸爸說話,我和你媽媽結婚二十年,她用這種方式離開,我難道好過嗎?”


  何也垂下眼簾,默默地和童悅走了出去。這兒房屋密集,兩人走了很久,才走到一個小樹林,稍微安靜了點。兩人就著兩塊磚頭坐了下來。童悅想抱抱何也,但她想他現在也許並不需要這樣一個擁抱。


  她清了清喉嚨,說:“其實老師現在也算是個學生。”何也扭過頭來。“我是二十五歲工作,不考慮延長退休什麽的,我至少要工作三十年。社會是一所綜合大學,我現在連幼兒園學生都算不上。何也,抱歉,老師沒辦法說出有哲理的話來寬慰你,也沒有什麽人生經驗來開導你。我知道你現在非常自責,也非常傷心,就像鑽進了一條死胡同,你隻能自己出來,沒人幫得了你。我隻是想說,你並沒有錯。盡管媽媽的過世,似乎是因你而起,但不是這樣的,我覺得是她對自己太苛刻了。每個人的能力有限,隻能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過分的苛求,是對別人的傷害,也是對自己的傷害。”


  何也點點頭,從地上捏了根草,直勾勾地看著:“我……知道回不到那個晚上,所以不去想如果我不去看電影會如何如何。我媽媽……她活得很不快樂。她在這兒租房子照顧我,其實是和爸爸分居。他們以為我不知道,等我高考結束,他們就去辦離婚手續。我爸爸並沒有做對不起我媽媽的事,隻是他們的性格不合。這些年都過來了,不知道為什麽就忍不下去了,也許彼此都到了極限。我爸爸會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很好,而我媽媽已經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我知道她性格有問題,可我不知道怎麽幫她糾正。我以為順她的意就好,可是我……”


  何也媽媽這也算是種病吧,心理上的疾病,而且病得不輕。童悅想著平時陽光懂事的何也,每天對著這樣一位媽媽,多不容易。


  “什麽年齡做什麽事,何也,你不能像媽媽一樣,對自己太苛求。”


  何也把頭埋在臂彎裏,沉默不語。


  “我高考的時候,第一誌願填報的是醫學院。醫生好就業,工資也高,而且感覺被別人所需要所依賴,有種神聖感。可是因為我考得不夠好,被師範學院錄取了,物理專業。女生學物理很吃力,我掛過兩次科。好不容易畢了業,因為工作找得不順利,我繼續讀研,還是物理專業,現在我成了一名物理老師。這條路,好像選擇得很無奈,可是走過來,並沒有想象中那麽無趣。我覺得我是一個很不錯的老師,是不是?”


  何也抬起頭,認真地“嗯”了聲。


  “你也可以的,何也,抬頭挺胸,咬緊牙關。如果媽媽地下有知,我想她並不想看到你陷在自責中不能自拔。她離開,並不是為了懲罰你。你是她最愛的人,她舍不得。堅強點,嗯?”


  何家要處理喪事,童悅給了何也一周的假。何也爸爸退了租處,讓何也搬回家。他說後麵他會每天接送何也上學放學,直到高考結束。


  不知是不是何也媽媽的過世嚇著了羊群,每隻羊都乖了很多,上課無人講話,作業認真完成,晚自習的教室鴉雀無聲。童悅去醫院看孟愚,和孟愚說起班上的變化,孟愚直咂嘴,說這不是好現象。


  病床的床頭櫃上放著一束鮮花,卡片上的落款是楊羊。


  “楊老師剛走嗎?”


  “嗯!”孟愚把改好的作業交給童悅,“這次沒辦法給他們講解,有些要注意的要點,我都寫在上麵,你幫我發下去。”


  “為什麽不試試和楊老師交往看看?”童悅看著孟愚灰暗的麵容,心酸酸的,“不要把自己弄得這麽淒慘。”


  孟愚苦笑:“我和淩玲的戀愛,是她倒追我的。那時,她的溫柔、體貼勝過楊羊十倍,不然我這個書呆子也不會被她打動,可是,結果呢?我不想再花個十年八年的,再等來又一個淩玲。”


  “人和人是不同的。”


  “但是人是會變的。我不是聲討她們,我隻是在反省自己,我可能無法帶給別人幸福感吧!”


  “你太悲觀。”


  “事實讓我不得不悲觀。所以暫時我不想開始新的戀情,我隻想做個稱職的老師,不想讓我的學生們也恨我。”


  “淩玲並不恨你。”


  孟愚沉默了,護士過來輸液,嚴令他躺下休息,童悅起身告辭。她替孟愚上了一堂語文課。羊群們都有自學的能力,孟愚的批注又那麽明細,她隻需坐著維持課堂紀律就行。


  晚自習結束,等到學生們回了宿舍,教室裏的燈熄了,她才回辦公室拿包下班。葉少寧坐在她的位置上,鬥地主鬥得正起勁。


  “你怎麽來了?”


  他遞給她一個紙袋:“這盤就要贏了,等我兩分鍾。”


  她打開紙袋,裏麵是豆花和蛋餅,還挺暖的。紙袋上的標識是青台一家老作坊,那家生意非常火,早晨店門前都排著長隊。她隻吃了一半,就吃不下了,她今天並沒吃晚飯,不知怎麽,胃脹脹的。


  “哇,我現在也開跑車了。”他笑嘻嘻地關上電腦。


  “光腳的可比開跑車的狠。”


  “為什麽?”


  “開跑車的不小心就成了騎自行車的,騎自行車的不小心就成了穿草鞋的,穿草鞋的不留神就光了腳,光腳的可以橫著走豎著行,再輸也輸不到哪裏去,誰怕誰!”


  “你簡直就是亡命之徒。”


  “是哦,所以你可別欺負我。”清眸倏地掠過一道冷光。


  “欺負你的後果是什麽?”


  “非常非常嚴重。”


  他笑了,揉揉她的頭發,“那我可得小心著點,葉太太,現在可以和我回家了嗎?”


  天上,一彎新月,數顆閃亮的星。“太久沒這麽放鬆了,我們走回去吧!”


  “你明早上班怎麽辦?”雖然步行隻有半小時,但那樣她就得早起半小時,他舍不得。


  “你送我!”


  “明早我要去恒宇上班,一大早就得去機場接人。”


  “誰呀?”


  “裴董。明晚你還得騰出時間陪我去吃個飯,所有青台分公司的高層領導都要攜眷參加。明天下午我陪你上街買件禮服,我瞧你衣櫃裏沒有那種場合穿的衣服。”


  “好呀,正好也幫你買幾件內衣。對了,昨天那條三角的斑點內褲舒服嗎?是啥牌子的,我忘了。”


  他捂住她的嘴,佯裝咳嗽:“喀,喀,童老師,在校園裏討論這限製級的問題好嗎?”


  她看著他,隻覺得心越過千山萬水,前麵,山窮水盡,仿佛已是天的盡頭。她給過他機會,他放棄了。


  那些曾經描繪過的關於將來的一幅幅藍圖,那些曾有過的心動、堅持,像突然爆裂的玻璃,一片片散向四周,找也找不回。也許他並不會離開她,但過去的某一個時間裏,他走遠了。她說過不問過去,隻要現在,隻要眼前,其實那也是有條件的。那個過去隻指他們沒有相遇過的從前。有了她之後,她能接受他的走神、恍惚,卻無法原諒他的……


  “怎麽了?”他察覺她的緘默。


  “我去開車。”她從他手臂中抽回手,轉身。她突然想到,那雙手臂昨晚抱過別人之後又抱了她,哇的一聲,剛吃下去的豆花與蛋餅全數噴了出來。


  樂靜芬不得不承認自己老了,一夜沒睡好,臉色就蠟黃蠟黃的,身子發虛,無名火亂竄。網上說這是更年期到來的跡象。她討厭更年期這個詞,仿佛是一條鮮明的三八線,線這邊,化了妝,她還可以自欺欺人裝作她正盛年。線那邊,再高級的化妝品,再華美的衣裳,都遮不住她日趨衰老的容顏。


  車城已經坐在餐桌邊,邊吃早餐邊看早報,頭發濕濕的。他每天堅持晨跑,剛洗過澡。


  阿姨把她的早飯端上來,一杯橙汁,一個雞蛋,兩片麵包,喂鳥似的,不到十點就餓了,可她不敢多吃。這個年紀,喝水都長肉。


  她看看樓梯,問阿姨:“歡歡醒了嗎?”


  “她昨天睡得晚,我沒喊她,讓她多睡會兒。”


  “前晚她什麽時候回家的?”歡歡真是不撞南牆心不死,別人給葉少寧送行,她巴巴地湊過去,太抬舉他了。


  阿姨笑了笑:“我睡得沉,沒注意。”阿姨記得昨天早晨起床做早飯,剛進廚房,聽到門鎖響動,以為是小偷,回頭一看,車歡歡低著個頭,躡手躡腳地走了進來。看到阿姨,忙做了個噓的手勢,指指樂靜芬的臥室,讓她保密。


  橙汁剛入口,總是酸得人眉頭一蹙。樂靜芬看看車城,他自始至終專注於早報上的車市版,眼抬都沒抬。“車城,你也該分點精力關心關心歡歡,她也是你女兒吧!”她沒好氣地說道。


  車城從報紙後麵露出半張臉:“歡歡不是挺好嗎?”


  “挺好就不要關心?難道非得她有個頭疼腦熱,或者躺在醫院裏,你才去盡一個父親的責任?”


  “我現在失職了?”車城把早報疊起來放在一邊。


  “我是全身心愛著歡歡的,而你起碼沒有做到我這樣。”


  “不要含沙射影,把話講清楚。”


  “昨天我遇到保險公司的王總,他說上個月和你一塊吃飯,你向他谘詢替一個女人辦保險的事,那個女人大概不是我或是歡歡吧,你媽媽和姐姐又都不在了,所以我有點好奇,就去查了下。”


  車城沒有緊張,也沒有慌亂,神色自如,“然後呢?”


  樂靜芬重重地把杯子擱下:“你不該給我個解釋嗎?”


  “我們複婚的時候,財產進行公證,這個家裏所有的開支由我支付,你的錢歸你。歡歡已是成人,不需從我這裏拿零花錢。我用我的錢要向你申請?”


  “車城,打發要飯的小錢我不會在意,但是你對那個賤人餘情未了,你欺騙我、背叛我,我無法原諒你。”


  車城苦澀地閉了閉眼:“這不叫欺騙,也不叫背叛,是良心不安。她一日過得不好,我一日就不能安寧。如果安寧能用錢來買,你何必小氣?”


  樂靜芬冷笑:“既然這麽舍不得她,為什麽不回到她身邊去呢?”


  “靜芬!”車城大吼。


  她真不明白他有什麽資格對她吼,他出軌、私刻公章挪用公款,做過許多對不起她的事,現在還對那個賤女人藕斷絲連。


  “如果再一次讓我發現這樣的事,我就一把火燒了那個小麵館。”


  她發狠的樣子,讓車城覺得這不像是一句氣話。他鄭重地告誡她:“靜芬,我從來沒有辦法阻止你,但是我告訴你,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就真的完了。以前,我覺得歡歡小,需要爸媽,需要一個完整的家,而且我以為你是在意我的,所以我厚顏無恥地回到你身邊。現在呢,歡歡大了,她可以獨自撐起一片天空。我們已不再年輕,好像沒什麽江山可打。但你似乎不是這樣想的,如果那樣,我會陪你,站在你的對麵。”


  車城犀利的言辭刺痛了樂靜芬的神經,她憤怒地看著他。他卻不看她,漠然地轉身出去。


  “你給我回來。”她抓起杯子對著牆壁甩了過去。


  聽到爭吵聲,無奈地從床上起來的車歡歡驚愕地看著一地的淩亂和氣得瑟瑟發抖的樂靜芬:“媽?”


  樂靜芬托著頭跌坐在椅中。


  “爸爸又惹你生氣了?”車歡歡蹲下來問。


  “沒事。”樂靜芬定定神,“我聽秘書說,你今天要去工地。”


  車歡歡知道媽媽好強,媽媽不願說,她就不能問。


  “嗯,世紀大廈主體建築已到四分之一,我都很久沒去看了。”


  “是要好好表現,你現在是代理總經理,正式任命還要等下次的董事會。能適應嗎?”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