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88章
小五房諸人倒是都來了精神:昨日定下的計策,乃是今日黎明,天色將曙之時,十人一道騎了馬,在河這邊順著村牆一路狂奔,隻要進了林子,枝葉蔭庇之下,就算是馬匪們膽敢過河追擊,牆上眾人一通亂射掩護之下,想必也有很大可能逃出生天。
隻是信使一旦逃脫,想來對方若是不肯知難而退,恐怕半個一個時辰內就會組織進攻,是戰是和,就得看黎明前的這一段時間了,因此諸人最懸心的也就是這一段時間,如今一旦交戰起來,別人不說,大姨娘先已經肝膽俱喪,抱著善櫻在角落裏隻是發抖。善榆、善梧麵上一片木然沉重,三老爺、四老爺更是各自麵露沉吟,也不知都在想些什麽,老太太和王氏都是內外交煎久了的人,一時間竟沒有人對善桐的話作出任何反應,倒是二姨娘最靈醒了,從大椿臂彎裏一掙出來,也跟著善桐出了院子,拉長了脖子,是恨不得將頭伸到村牆外麵似的聽了一會兒,麵上漸漸也露出疑惑來,掂量著就道,“哎,是啊,這聲音倒像是在河對岸了——”
眾人此時才回過神來,老太太又連忙招手叫善桐並二姨娘進來了,反鎖了門道,“不許出去添亂!在這等著就是了,是好是壞,有人來報信的!”
一邊說,一邊自己卻也不禁喃喃地念起佛來,屋內便又陷入了一片死寂之中,善桐不甘心進來,又知道祖母說得有理,隻好靠在窗前,按著火銃出神,不一會,善梧便道,“三、三妹,過來。”又把她拉到臂彎裏,緊緊地夾著。
如此提心吊膽地等了半日,天邊的喊殺聲漸漸地停了,村子裏反而靜得讓人窒息,老太太忽然想起來,一拍大腿,“怎麽把她們母女給忘了!”
又親自開了院門,帶著三老爺、四老爺出去,沒有多久,海鵬嬸和善喜兩人帶著一身重孝進了屋子:身上有熱孝,按理是不能和外人走動的,這些天村裏雖然鬧得熱鬧,但也無人去滋擾十三房。兩母女安葬了海鵬叔,便安靜關門守孝,這些天事情一件接著一件,也難怪小五房諸人把她們給忘了。
事急從權,如今也顧不得避嫌、帶晦氣的說法了,王氏拉著海鵬嬸的手,還要客氣,“實在是事情太多了,竟沒有想起來……”
海鵬嬸換了一身素服,神色倒很寧靜,主動為王氏下了台,“其實在哪裏也都一樣,要真被闖進來了,人多人少也沒什麽不同。”
話雖如此,到底還是向老太太打聽,“現在外頭是怎麽樣了?”
老太太搖了搖頭,隻道,“沒消息,家裏下人能幫手的都去外頭了,也不好出去添亂,等吧。”
一邊說,王氏一邊起身道,“也都吃點東西。”
於是親自帶了大姨娘、二姨娘並幾個丫頭下了廚,端出昨日剩下的幾個饅頭來,大家又如何吃得下去?勉強各自吃了幾口時,忽然聽得村口方向又是一陣喧嘩大喝之聲,善桐再忍耐不住,急得在窗前直蹦,焦急道,“怎麽沒有火銃的聲音!難道已經打進來了?不至於這樣快吧!”
老太太手中一塊饅頭就停在了口邊,眾人也都站到窗前,隔著透亮的玻璃窗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又過了一會兒,遠遠地竟傳來了畢剝之聲,王氏唬得一把抓住善桐的手,正要說話時,已有人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
“送——糧——的——到——啦!”
天色才剛放亮不久,太陽不過是天邊的一個小圓盤子,鐵青色的高天之下,這一嗓子好似狼嚎,竟大有激起回聲的意思。小五房全家都呆在當地作聲不得,過了半晌,才聽見啪地一聲,卻是海鵬嬸扇了大腿一下,她怔怔地道,“送——送糧的?糧食到了?”
這一下,似乎是將什麽閘門給打了開來,善桐腦際嗡地一震,刹那間天旋地轉,幾乎站不直了,隻聽得巷子裏幾戶別的人家猛地摔門而出,外頭很快就響起了嗡嗡的人聲。老太太亦忙命小輩們開了屋門,親自出了門,也沒有什麽耆宿誥命架子了,和路邊人就一道七嘴八舌地問了起來,“送糧的到了?”
“沒聽錯吧?真真是送糧的?”
“這咋回事呢!那夥胡子呢?救兵來得這樣快?”
眾人正是疑惑時,張看已經一溜煙小跑進了巷子口,一大清早就是一臉的熱汗,卻是滿臉的喜氣,才望見主人,便高聲道,“是軍爺們還糧食來了!胡子們狡猾得很,和他們稍微交戰片刻,就已經往北邊去了。現在族長已經帶著宗房的人去安頓兵爺們,請老太太一並過去說話!”
那之前還顯得有些低沉的嗡嗡聲,一下變作了震天的歡呼,連海鵬嬸並善喜都不禁露出片刻歡容,善桐呆立原地,不知為何,心中卻是一絲欣喜之意均無,在這一瞬間,她反而想到了一年前在路邊悲呼救命的那一群旅人,想到了村牆外日日得見的餓殍,想到了麵黃肌瘦的佃農們,想到了海鵬叔、想到了善柳……
不知為什麽,就算是和馬賊迎麵打過交道,生死一線的時刻都不曾落過的眼淚,竟在此時湧上了善桐眼中,鹹澀的液體一滴滴地落了下來,很快便打濕了小姑娘的鞋麵,她背過身去,靠在兄長懷裏,無聲地抽泣了起來。
送糧使者抵步的消息,幾乎在一盞茶工夫裏就傳遍了整個楊家村,村子裏頓時恢複了往常的熱鬧,族人們有的放起了鞭炮,有的心急的便往宗房去打探消息。老太太帶著王氏早去了宗房議事,善桐等小輩倒是不得跟隨,大姨娘做主,將孩子們打發著洗了澡,安頓睡下了。海鵬嬸母女自然回十三房去不提。
自從去年那場冰雹以來,善桐就算是再放鬆的時候,也都繃著一根弦呢,此時糧食一到,村中之圍頓解,她總算是完全鬆弛了下來,難得地睡了一個好覺,醒來時隻覺得腹中饑餓難當,又揉了揉眼,看了看天色,隻見天色昏沉,也不知是將晚還是將明。小姑娘伸了個懶腰,又看了看身邊的妹妹,見善櫻麵色紅潤,呼吸勻淨,不禁微微一笑,愛惜地為她攏了攏被角,便輕手輕腳地下了炕,換了衣裳,又自己從屋角銅壺裏倒水梳洗過了,這才推門而出,躡手躡腳地往廚房過去了。
一路上幾間屋子的燈都是黑的,唯獨廚房裏卻還亮了一盞油燈,善桐隻當是淩晨時分,心中還自思忖:“廚子也真殷勤,才得了糧食,就又早起給祖母做早餐,也不知做的是什麽好吃的,是米糕就最好了。”
一邊想,一邊推門而入,輕聲笑道,“金叔,我來——”
她訝異地瞪大了眼睛,又拍了拍臉,揉了揉眼窩子,才歡叫起來,“表哥!你怎麽來了!”
王時笑嘻嘻地揉了揉善桐的頭發,“小丫頭,頭發睡得和草窩一樣,怎麽,我不能來嗎?”
善桐梳的一根大辮子睡的,醒來後發絲微亂也是難免,她自忖無人看見,自然不管不顧。此時被王時一說,才覺得害羞,捂著頭道,“不知道你要來嘛,不然,我肯定把頭梳好。”
正這樣說著,目光一掃屋內,又自連連驚訝,“咦,沁表哥——衛、衛世兄,怎麽都在小廚房裏?”
再定睛一看,見三位少年身前都放著大海碗,碗中還有大半碗的油潑辣子麵,一時間竟是疑心在自己正在做夢之餘,又食指大動起來。再一轉身,才見金師傅進了屋子,手裏還揉著一團麵,善桐才要說話時,肚子已經咕嚕嚕地叫起來了,她顧不得別的,忙道,“金叔,我也要吃!我……我餓極啦!”
金師傅喜氣洋洋,酒糟鼻都似乎正在閃光,他一邊揉麵一邊就和善桐嘮嗑,“好叻,三姑娘要吃勁道些的,俺老金明白。這不是才睡了半天,特特地就拍起來醒了麵?也是給幾位貴客預備的,也是給俺們三姑娘預備的!”
一邊說,善桐一邊和王時、桂含沁、衛麒山等人問長問短,這才知道幾日前大批糧食運抵了西安,有軍糧,也有自山西過來,全國的糧販子發賣過來的民糧。於是西安城內大小官員也不分彼此,都動員起來,王大老爺親自打點軍糧運到定西武威那一帶去,桂太太又惦記著當時老帥們借了各地世家大族的糧食,賒買了一批民糧,便加緊安排人馬運來。因為知道這一路不大太平,因此隨行的兵丁也有上百人之多,且都裝備精銳:預備著糧食送完了就開拔到前線去的。
米氏聽說寶雞一帶亂得厲害,放心不下妹妹並外甥一家人,因此便命王時過來探望,正好也就跟著隊伍一道走了。至於衛麒山和桂含沁,那是要送了糧食之後到前線去領差事的。因為西安城裏饑荒情況也實在不輕,就算是官員們也頗多病弱的,能用得上的人實在太少了,往楊家村運糧的任務,反而是王時因為年紀最大領了個頭,桂含沁和衛麒山做了副手,三個人也的確並未讓人失望,順順當當地將糧食送到了不說。還發覺村前的不對,特地等了一個晚上,在黎明時分偷襲馬賊營地。
馬賊那邊一亂起來,王隊長便果斷下令村兵出擊,一邊乘亂讓那十人出去報信,兩邊夾擊之下,馬賊又並不明白西安這一支兵的深淺,居然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往北邊來處去了。三人又忙著交割了一天的糧食,並安頓兵丁們宿營休息,到了這時候才得了空。宗房還要安排飲宴,王時又不耐煩和他們客氣,索性帶了桂含沁和衛麒山來小五房蹭吃蹭喝——沒想到小五房勞累了這許久,一家人全都昏睡過去,還是桂含沁臉皮厚,見金師傅已經起身了,便帶了兩人直接進廚房來吃吃喝喝。
善桐和王時粗略對答了幾句,見桂含沁和衛麒山隻是埋頭苦吃,衛麒山那樣注重儀態的人,嘴上吃了一圈的油,也知道他們必定是緊趕慢趕想要早日送到糧食。一時間連看著衛麒山都順眼了好幾分,又忙推王時,“你吃,你吃嘛,吃完了再說。”
王時顯然也餓得很了,這樣的半大小夥,一天沒進水米,那還了得?含糊了幾句,也埋頭唏哩呼嚕起來。反倒是桂含沁抹了抹嘴,很有幾分意猶未盡地放下了筷子,笑道,“三妮,你怎麽餓成這樣子?‘餓極了’!難道村子裏情況壞成這樣,你連飯都吃不上了?”
自從去年一別,善桐也有一年多沒見到桂含沁了,這樣的年紀,躥個頭是最快的,幾個月不見就能脫胎換骨。一年不見,桂含沁簡直高了有一丈,論身量已經比王時更高大了,隻是臉上那睡不醒的憊懶還是一如既往,雖說經年未見,但一說話還是那樣親切中透著些戲謔,善桐禁不住扮了個鬼臉,饞涎欲滴地望著他碗中剩下的幾根麵,一邊隨口道,“吃還是吃得飽的,就是睡了一天了,醒來真餓極啦……”
一邊說,一邊又忍不住使勁咽了咽口水,桂含沁不禁哈哈大笑,衛麒山一邊狼吞虎咽,一邊也丟了個嘲笑的眼神過來。隻聽得那邊呲啦一響,金師傅端了一碗鮮香熱辣的油潑辣子麵來,又嘿嘿笑著去揉麵,“多醒些麵,一會兒蒸了臘肉——少爺們都是能吃的時候呢!依老太太的性子,俺們也能跟著打打牙祭……”
眾人都顧不得說話,善桐搶著吃了幾口,略微填飽肚子時,幾個男孩又叫加麵,三個人賽著似的一人吃了兩大海碗滿滿當當的白麵,衛麒山一抹嘴站起身來,揉著眼道,“我不管你們,我要睡了,這樣一天一夜地熬著,真累死人。”
他本來就有富貴人家病弱美少年的意思,雖然剛吃了兩大碗麵,身上衣服也頗多塵土,可一開口頓時又是弱不勝衣的風流態度,果然也不等別人說話,就已經出了屋子。善桐還要招呼人給他備下被褥,桂含沁已經說,“不用,我們兩個都睡營裏,你給時二哥備一間房就是了。”
還是一樣的桂含沁——這兩個人也不知道才見過幾麵呢,就已經時二哥時二哥地喊起來了。善桐一邊咽著口裏的麵一邊應聲,就要起身安排時,屋外又傳來望江的聲音,接著眾人陸續醒來,夜幕降臨時,王時已經被安頓去歇著了,小五房上上下下也不分主仆,一律都端了麵在吃。善桐倒是偷了個空,便交待榆哥一句,“我出去看看。”說著就溜達出了屋子,一麵消消食,一麵也是想看看村裏的情況。
村裏雖然不說張燈結彩,但氣氛也要比前些時候歡快得多了,正是飯點時候,處處人家都起了炊煙,倒還能隱約看見村牆的影子投在巷角。善桐一見村牆,興奮心情倒是漸漸冷卻下來,她一下回到了現實:那夥胡子沒準隻是暫時退走,是否會卷土重來,尚未可知。西北軍事依然緊張,除了自己村子是百年望族,畢竟根基要深厚得多之外,外頭百姓依然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
善桐一邊想,一邊溜達到了村牆附近,寨門倒依然還開著,隔著門看過去,隱約還能見到原本馬賊宿營的那一片空地裏也是燈火點點。隻是這燈火如今卻讓人心安得多了:這都是來送糧的精銳軍人。
她才要往回溜達過去時,卻見桂含沁站在村牆附近,和王隊長不知低聲商議著什麽,麵上神色頗有幾分凝重,善桐看了,倒是好奇起來,便站在當地沒走。過了一會,桂含沁也看到她了,他又同王隊長說了幾句話,兩人便分了手,含沁走過來問她,“不去歇著,到這兒來幹嘛?”
“我不是才醒來?也消消食兒。”善桐笑道,“表哥不去睡,在這說什麽悄悄話呀?”
桂含沁扮了個鬼臉,笑嘻嘻地道,“押寨夫人,我說的是你的山大王呢。你還不知道他是誰吧?——膽子也真大!”
隻是幾句話,已經透出不少信息:顯然含沁不但對馬賊頭子的身份心底有數,更是已經知道了善桐和他的一段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