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2)
第59章(2)
她終於是忍不住抱怨道,“怪道都說北邊窮,在我們福建,哪裏有這樣的事!從前在京城住的,覺得北方也不怎麽窮苦,日用百貨是應有盡有,西安這樣住了三年,才覺得西北人日子真不好過!我和你大哥說,我們倒不如索性辭官回家算了,好歹咱們王家架子還沒倒,一口安穩飯是有的!”
談到糧價民生,一家人都關心,也都有話題。雖說米氏沒有繃住,將落魄稍微外露,但也無人在意,廳內氣氛反而熱鬧了起來。到了晚上,米氏安排出一桌宴席來,又遺憾道,“你們難得過來,可惜我們家二郎去法門寺了,一家子到底是不齊的。”
王家兩子,長子和檀哥一樣,都在老家侍奉於祖父母膝下,次子隨著父母在任上的。王二郎王時善榴、善桐也都是相熟的,說起他來又是一籮筐趣事。王氏不免又問過王時的功名,王大老爺道,“什麽功名!我如今把這些都看得淡了,他愛做學問,如今也薄有文名,隻是不願應試,我問他明年下場不下,他說再看,我也隨他胡鬧去。”
舅舅從來都是在功名上最熱心的人,如今口氣大改,形容清減,雖然一字不提,但仕途上的不順,已經渲染得淋漓盡致。善桐雖然勉強做了歡顏,但心中卻好似被小蟲子咬個不住,麻麻的有一股酸疼,聽到他這樣說話,險些就沒有繃住。見母親點頭不語,竟似乎又要紅了眼圈,忙眨巴著眼睛,又換了話題,“您在省城住著,倒是要比我們消息靈通些,也不知道現在京裏鬥得怎麽樣了?”
王大老爺似乎對妹妹的情緒一無所覺,他笑話善桐,“小小姑娘,也知道關心京裏的局勢!”
善桐很有些不服氣,抗聲道,“舅舅,一葉落知天下秋,這邊又在打仗,依我看,這一仗能不能贏,看的卻是朝中的勝負。我們畢竟住在西北,又怎麽能不關心呢?”
王大老爺還沒說話,王氏就皺眉道,“三妞又胡說什麽,朝廷裏的事,你懂得?在舅舅跟前也罷了,到了別人跟前,切不可胡亂賣弄,不然人家心裏要笑話你了!”
米氏和善榴雖然都不說話,但麵上卻均有讚同之色。
王大老爺心裏有事的人,喝酒就猛些,已是有了幾分醉意,他掃了妻子、妹妹一眼,不屑地道,“婦人之見!朝廷裏的事若是不懂,怎能相機行事,得風氣之先?難道什麽事都要等家裏的男人發了話,才知道該怎麽行事?”
見米氏和王氏都有些不服氣,便在心底歎了口氣:畢竟家裏的出身還是低了些,不知道真正的大家大族,越是當家主母,就越關心朝中局勢。就是大外甥女,自己看著是最大氣的人,也被母親活脫脫地養小了眼界。倒是小外甥女畢竟是在小五房親家老太太跟前養過的,和他們家長房長孫一樣,眼界要寬得多了。
“你怎麽知道這一仗能不能贏,看的就是朝中的勝負?”他就笑眯眯地逗起小外甥女來,“難道你和你大堂兄一樣,身在楊家村裏,心懷的卻是天下?”
善桐明知舅舅是在逗自己多說幾句話,可卻實在受不了宴席間隱約可見的沉悶,心中想:就是回頭被母親責罵,也要多說幾句,免得大舅舅看著開心,卻是一杯接一杯的喝酒。聊得開心了能少喝些,也是好的。
“這是明擺著的事嘛。”她就扳著手指頭,半真半假地道,“我聽爹偶然說起來,平國公家裏出的太妃娘娘,是太子爺的養母。您說這都是養母了,許老帥不是東宮黨,又有誰是東宮黨呢?皇上派他出來打仗,我看啊,也是看重他的能力,也是要為太子養勢……皇長子又怎麽能善罷甘休呢?肯定要想方設法地使絆子了。這打仗沒有糧草也沒法打,可糧草是朝廷給的,軍隊也不能自己就地割麥子。要我是皇長子,我就卡著前線的軍馬,一個月就給一點點糧食,就不讓許老帥立功……等皇上頂不住了,臨陣換將,換了自己的人上去。我就敞開了供應,軍隊吃飽了肚子,自然就能打仗了……”
話還沒說完,王大老爺已是滿腔驚喜,一下握住善桐的肩膀,將她拉到了自己身側,摟住外甥女放聲大笑,“我家有女,我家有女!”
到底是有了酒的人,嘴上沒有把門的,又衝著王氏嚷道。“正月裏你們家檀哥過西安,在我們這裏住了兩天,我已經覺得是個俊彥。沒想到我們三娘子今年多大,已經聰慧成這樣!若是個男兒,隻怕將來成就,要高過我們多了!你又何須愁成那樣!”
他又沉下臉來盤問善桐,“這番話,都是你自己想的?”
能引得舅舅這樣失態的讚美,善桐心裏也不是不得意的,她一翹嘴巴,不甘示弱,“可不是我自己想的?村子裏的人吃飽了肚子就算數,還有誰沒事琢磨這個!”
王大老爺仍有幾分將信將疑,見王氏麵上訕訕,略一思索,就覺出自己說錯話了,忙道,“既然如此,舅舅索性告訴你。你猜得不錯!就是今年四月裏,你小四房大伯在江南就地免了浙江布政使劉徵的職務,摘了他的官帽,現場就鎖起來送到京城去了……這位劉徵,就是個鐵杆的皇長子黨!”
這話說出來,連王氏都不免驚得變了顏色,顫聲道,‘大哥,江南那邊,到這個地步了?’倒是善榴多少有幾分怡然自得。王大老爺也不理會妹妹,直盯著外甥女,又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問,“眼下看來,南邊勝負已分,糧道打通,軍糧是不日必到的。你說,舅舅該不該借這股東風,鼓翼而上呢?”
善桐心中悚然一驚,在這個絕對興奮,又絕對緊張的時刻,她的腦子似乎也要比平時更靈醒得多了,幾乎是立刻,她已經意識到了,自己這個看似已經無意仕途寄情山水的大舅舅,其實心中依然懷著勃勃雄心,正等待著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隻是孤獨的環境,似乎已經將他逼到了一個極寂寞的境地,他甚至已經徘徊彷徨到了一個地步,連自己這個孩子的意見,都不願意放過。
話就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樣,從她的嘴唇裏溜了出來。
“我祖母常說,賣力氣的活兒,即使隻需要五分,也得出十分的力氣。可要拿錢出去的生意,即使十拿九穩,也隻能用五分的本去做。朝廷裏的事,善桐不懂,可舅舅要是連九分主意都拿不穩,我看這門生意,風險還是大了一點!”
王大老爺不說話了,他沉默了很久,忽然又推開善桐,慎重地對王氏道,“妹子,這個小娃娃你要好好教,萬不能耽誤了。將來就算進宮做個娘娘,我看都很夠格了!你的期望,十有八九是要落到她頭上的,大哥這句話,你記在心裏!”
竟是口齒分明,神色冷靜,哪裏又還有絲毫醉態。
不等王氏回話,他又站起身來,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長笑中,歪歪倒倒醉態可掬地出了屋子,隔著窗戶,都能隱約聽見他的長吟聲,“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
眼看王大老爺居然就這樣拐出了院子,米氏無奈地歎了口氣,歉然對王氏道,“你大哥這幾年心裏苦得很!家人跟前,更是放浪形骸……妹子別和他一般見識!”
王氏就算有千般思緒,又怎麽會露出不快來?忙跟著歎了口氣,“大哥心裏苦,我也明白——時辰也晚了,明天還要上桂家去,我看,就散了吧?”
這一席接風宴於是曲終人散。
善桐牽著姐姐的手出了院子,走到一半,又忍不住仰望星空,隻見滿天星辰密密如織,一時不知為何,竟有了一絲惶然,忙調開了視線,又緊了緊姐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