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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大統十五年(公元549年)春

  一直到子時我才進帳。帳子里一片漆黑,連個燈也沒有。


  我在心裡嘆了口氣,出去喚衛兵拿了盞油燈來。又進去將裡面的幾盞燈一一點亮。


  這才看清,他獨自坐在大帳的角落裡,低垂著頭,像受傷蟄伏的獸。


  「早點休息吧。」我走到他面前輕輕說。


  他抬起頭看著我。滄桑的臉在明滅不定的燈光下顯得晦澀。半晌,他輕輕搖了搖頭,抓過我的手,放在手心裡輕輕揉著。


  「那你要不要吃些東西?」


  從下午一個人離開到現在,大概什麼都沒吃過。


  他又輕輕搖搖頭。


  「他辜負了我的信任……他是我的愛將,投降高歡的兒子。我跟高歡鬥了半輩子,此時因為他,顏面掃地!」


  說到恨處,咬牙切齒。


  我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王將軍亦是為了保住城中士兵的性命。捨身如此,也不愧為大丈夫……」


  「寡人不需他如此捨身!」宇文泰打斷我,惡狠狠地壓抑著自己的聲音,大概是不想被外面的士兵聽見,「三千士兵,哪比得上他王思政一人!!」


  「你要追究他的家人嗎?」


  又是多少無辜婦孺跟著要遭殃呢?


  記得當年獨孤公子兵敗棄城,皇帝震怒,雖有宇文泰為了我從中周旋,但也不得不遣重兵圍了將軍府,軟禁了府中所有的人。如今王思政家中無人在朝中走動,只怕會比這嚴重得多。


  宇文泰吐了口氣,似是決心已下,輕聲說:「事已至此,懲罰他的家人除了泄憤,又有什麼用處?他孤身往東,若斷了關中的血脈,必恨我入骨,全力為高歡效命。還不如留著他的家人,好生奉養在關中,以作挾持。」


  他的心思冷靜得近乎殘酷。我的心霍然一抖。


  第二天宇文泰就召集眾將當眾宣布,因水陷城,非戰之罪,故不予追究王思政家人的罪過,並上詔要求至尊增邑三千五百戶,又令王思政長子王康襲爵太原公,除驃騎大將軍、侍中、開府儀同三司。次子王揆先封中都縣侯,增邑通前一千五百戶。以下諸子皆有封賞,連王康的長姊亦封了齊郡君。


  潁川陷落,宇文泰又失了王思政,悶悶不樂,便傳令整頓軍馬準備回關中。


  然而,在臨行的前一天夜裡,本已帶著投降的王思政得勝東去的高澄卻突然殺了回來。措手不及。


  他半夜派人前來襲營!

  半夜正在睡夢中,外面突然嘩然聲四起,片刻工夫便火光衝天。大火映得營帳上通透的紅。


  宇文泰從榻上一躍而起,衝到門口看了一眼外面的情形,又沖回來伸手抓過一邊的鎧甲,往我身上一套:「你快走!」


  那是他的鎧甲。


  他赤著上身,光著腳踩在地上。


  我一把拉住他:「你呢?」


  他上下看看我,一把扯下鎧甲肩胛上的主帥的紅纓穂:「他們要抓的是我,你跟著我走不安全。你自己走!」


  「我不!」我又抓住他。我看著他的眼睛,那雙眼裡沒有慌亂,也沒有害怕。好像外面四起的喊聲和火光亦是平常。


  我的心安定了一些,對他說:「我要跟你在一起。」


  他一把將我揉進懷裡,狠狠地抱緊,在我耳邊說:「別怕,我們在潼關見。」


  我還要說什麼,尉遲術闖了進來,見到我們,大喊:「丞相快走吧!高澄的人殺過來了!!」


  「宇文毓呢?」他問。


  「已經跟著趙貴將軍離開了。」尉遲術心急火燎,六月天里一頭一臉的汗往下滴,整個人像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


  「好。」宇文泰的表情輕鬆了些,將我放開,伸手拿過一邊的兜鍪,拔下頂上的紅纓,戴在我頭上,對尉遲術說:「你帶夫人去潼關!」


  「丞相呢?」尉遲術的眼睛在冒火。大丈夫何患無妻。危難時刻,如何把生的希望留給一個女人?

  宇文泰沉著臉,沉著聲音:「我跟你們分開走!」


  「丞相!」尉遲術急了。


  若他有個閃失,留下潼關上的孤兒寡母和一眾將士,要如何往下繼續?

  「我不!」我死死抓住他的袖子。我不能在這時候和他分開。


  除非死別,絕不生離!

  我哀哀看著他,乞求著他不要在這樣的時候和我分開。


  宇文泰看著我。他的眼神在我臉上來回遊移著,最後一皺眉,一把將我推開,拔出掛在一旁架子上的佩劍指著我們:「走!立刻給我走!!」


  我垂目看著那凌冽閃光的劍鋒,又見到他胸前斜貫而過的那道傷疤,突然間恐懼瀰漫開來,遍布全身。若這一刻便是我們能見到彼此的最後一面該怎麼辦?若我在潼關等不到他該怎麼辦?

  尉遲術見他心意已決,便只得來拉我:「夫人,我們快走吧。」


  我看到他的薄薄的嘴唇顫了兩下,硬硬扯出一絲笑,說:「快走吧。在潼關等我。」


  我緊握著拳頭,只覺得指甲都掐進了掌心裡。最後只能把牙一咬,用勁點了點頭。


  轉身正要離去,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用力。


  我落在他的懷中。緊緊的,要窒息了。


  在那一刻,身體里的疼痛如狂濤駭浪排山倒海而來,幾乎將我拍倒。我緊緊抱住他,將臉埋在他胸前。


  死死咬住嘴唇。我不能在這個時候哭出來。


  咣當一聲。他手中的佩劍落地。他捧著我的臉,狠狠地吻我,咬著牙說:「明音,去潼關!」說罷一把將我推開。


  尉遲術拉著我,將我強行拉出了那個大帳。


  他帶著我一路往西飛奔。夏夜裡的風撲面吹在臉上,只覺狼狽不堪。心裡一直在想著,宇文泰有沒有逃出生天。


  突然身體一輕,竟往前飛了出去。眼前一片眩暈,隨即全身一陣劇痛。


  等我回過神來,已經摔倒在地上。


  頓時四下里火光一片。一些聲音七嘴八舌地大喝:「活捉那個年輕沒鬍鬚的!那是宇文毓!!」


  我向四周一看,馬已被絆子翻倒在地,尉遲術也跌倒一旁,正要掙紮起身,數把鋼刀已經同時架在了我倆的脖子上。


  我懵了,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我被捉住了。


  轉頭看向尉遲術。他看看我,突然間發難,大喝一聲,劈手奪過一把刀,四下里砍殺起來。


  然而他一個人怎麼敵得過四面八方湧來的早有準備的敵手。很快,一支金羽箭穩穩地插進了他的胸口。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出聲,唯恐出了聲被人識破了女子的身份。我看著他,他的身體漸漸軟了,跪倒在地上,一雙眼睛卻始終看著我,似是不甘心。


  然而他終於倒下去了,合不上雙眼。


  一個軍官模樣的人走過來,看著我,似笑非笑地一伸手:「宇文公子,齊王已恭候大駕多時。請吧。」


  我見情勢至此,已無法脫身,只得閉口不言,被他們帶著往東邊去了。


  到了天明的時候,我已經被押送到了晉州,直接送到了高澄的帳內。


  高澄此時大概剛剛起床不久,,敞著胸,半掩著大袖衫,一臉倦態,懨懨地斜靠在座位上。


  押送我的軍官器宇軒昂神氣活現,大步走上前朗聲說:「末將抓到了宇文泰的長子宇文毓,獻於齊王帳下!」


  我張眼去看坐在上面的那個青年。若我沒記錯,他這一年應該剛滿二十八歲,正是青春得志,意氣風發的時候。他眉目清秀,甚至有些陰柔,一雙眼卻炯炯有生氣。


  聽說他是高歡的正妻婁氏所生,自幼聰慧過人,十二歲開始參與軍國謀划,十五歲入朝輔政,早早就被高歡立為嗣子,也最得高歡喜愛。


  此時以肘支頤,漫不經心地抬眼來看我,懶著聲音說:「費了半天力氣,又沒有抓到宇文泰,有什麼好邀功的?」


  那軍官臉色一白,仍然勉力爭辯:「這是宇文泰的長子,該是他的……」


  「宇文泰不會讓他做嗣子!」高澄不耐煩地一口打斷那軍官。


  我心裡暗暗吃驚。鮮卑人一向以長子為嗣。宇文泰從未向除我之外的任何人透露過準備立覺兒為嗣的想法,為何高澄會知道宇文泰沒打算立毓兒為嗣子?

  高澄依舊慵懶著一張久眠未醒的臉,停了片刻,說,「也罷了,先將人看起來,孤來想想可以跟宇文泰要幾個州郡過來。」


  我心中稍稍安定了些。至少宇文泰是安全的。也許已經順利抵達潼關了。


  心中又一緊。他若是見不到我會怎樣?他們將我錯認成毓兒,還會錯多久?


  此後我並沒有再見過高澄。之後幾天,我被送到了鄴城,軟禁在一處府宅里。日日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破了身份。


  又過了幾天,高澄來了。


  故意穿著一身胡服,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訕笑說:「毓公子真是一表人才。」又說:「毓公子,你說奇不奇怪。你家是鮮卑人,你父親宇文泰卻一力推行漢文化;而我家是漢人,卻學足了鮮卑人的方方面面。你我的父親鬥了幾十年,也算是惺惺相惜了吧。」


  我閉口不言,也不敢抬眼去看他。


  他又說:「可惜這次沒抓到宇文泰。我父王已經病重,我本想抓住宇文泰留著給他陪葬。讓他們二人到陰間再繼續斗去。可惜了可惜了!」


  半晌見我不說話,自言自語道:「我聽說宇文黑獺的長子聰慧有大才,怎麼竟是個悶葫蘆!無趣!」


  說罷突然欺身上前,在我耳邊輕輕問:「毓公子可試過龍陽之事?」


  我渾身一寒。不由得後退了一步。他竟有這種心思!

  也許是我的表情一時間太震驚,竟令他哈哈大笑:「毓公子沒試過么?果然鮮卑人不好此事嗎?」


  瘋子!


  我覺得腿開始軟得打顫,只得拿眼睛死死瞪著他,怕他突然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


  他卻如貓戲老鼠一般,伸手來抓我,一邊說:「毓公子還如此年輕,當嘗試世間諸多趣事啊。」


  「住手!」此時已無法再沉默下去,我終於忍不住喝止他。


  他一愣,細細看著我的臉,似是在仔細打量分辨。半晌,噗嗤一笑:「是個女子?」


  我嚇壞了,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他在屋子裡來回踱著步子,似是思索著什麼,又似極為煩躁,口中念念叨叨:「怎麼竟是個女子?」


  突然大喝一聲,伸手將屋子中間的小几掀翻,吼道:「這幫廢物!費了半天力氣竟抓回來個侍女!!」


  一把掐住我的脖子,惡狠狠瞪著我:「你竟然敢騙本王,你真是不要命了!!」


  我覺得渾身止不住顫抖。


  這是個瘋子!他會殺了我!

  他卻目光無神,兀自自言自語,似是神思混亂:「想抓宇文泰沒抓到,以為抓住了宇文毓也可以換來十州八郡的。怎麼竟只是個侍女?怎麼會這樣?這下跟阿父要如何交代?」


  突然間表情又一愣,臉上的煩躁和陰沉一掃而空,轉眼又笑了起來,問我:「你不會是鄒氏吧?」


  我的心往下一沉。


  被他逼到牆角,退無可退。只得死死看著他的眼睛,腦子裡飛速轉著,想著該如何應付這個瘋狂的人。


  他見我這樣的表情,臉上的神情變成了篤定:「你果然是鄒氏么?宇文泰的正室鄒氏是么?」


  仰頭哈哈大笑:「早聽說宇文黑獺喜歡帶著夫人行軍,果然是真的!」


  「放我回去。你要什麼宇文泰都會給你的。」我強壓著心頭的恐懼同他談判。


  「不!」哪想他一口拒絕,轉身喚來侍女,說:「帶鄒夫人去沐浴更衣。好生伺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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