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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大統十四年(公元548年)-春

  最早的時候,因為宇文泰平元顥、迎孝庄帝有功,被封了寧都縣子。


  大統十四年二月,皇帝下詔改寧都縣為郡,封宇文毓為寧都郡公,食邑三千戶,用以表彰宇文泰的勤王之功。


  到了這年五月,皇帝又大封有功之臣。宇文泰被進授為太師,已經移鎮河陽的如願亦進為柱國大將軍。又因為他多年來克下溠、守洛陽、破岷州、平涼州等功勛,給他的幾個兒子都封了爵位。一時門庭光耀,貴不可言。


  這天封賞回來,宇文泰的表情淡淡的,不見有多麼的欣喜。


  同我說:「我準備奉太子西巡,所以要離開你們一段時間。」


  我倒是覺得奇怪。近幾年東邊沒什麼動靜,柔然和吐谷渾也一直無戰事,怎麼突然想著要西巡。


  他的臉在燭光下顯得諱莫如深。半晌,又說:「獨孤信近日連上三本,俱陳在隴右歲久,啟求還朝。」


  大統六年,大統十四年……我在心裡默默算著,說:「已經八年了。」


  他看了我一眼,冷笑一聲:「你也記得如此清楚。」


  我垂目不語。直到今天,我們之間提起他,還是那樣隔閡。


  宇文泰眉頭緊鎖深深不悅:「他是要幹什麼?」


  他曾經答應過他,永鎮隴右,再不還朝。


  「你西巡去為了去見他?」他對獨孤公子的忌憚與日俱增,甚至到了徹底不願讓他踏足關中、接近朝廷的地步。


  宇文泰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這幾年過得快,人的想法也變得快。是該和他當面談談了。」


  宇文泰開始老了。不光他的身體在衰退,他的心亦在老去。這一年多來他逐漸變得易怒又多疑,對他自己不信的事情徹頭徹尾地厭棄。


  有時沒來由地發脾氣。也許他太累了。


  但是卻越來越喜愛邕兒。


  邕兒已經滿五歲了。他亦過早地展現出驚人的天賦。同覺兒不一樣,他不顯得那麼聰慧過人,卻有著和年齡完全不相稱的沉穩和內斂。同他的年紀相比,他的沉穩是顯得有些笨拙和木訥的。與兩個兄長工讀經史不同,他小小年紀便喜歡讀兵書,還常常一本正經說,兵書中不光講怎樣打仗,乃至做人處事的大智慧,都在其中。


  宇文泰最愛他,常對人說,將來能繼承他的人,必定是宇文邕。


  大統十四年的夏五月,宇文泰奉太子西巡,一直遠到北長城,又在長城腳下大狩。聽說也經過了河陽,獨孤公子又當面請求他,要求還朝。宇文泰未允。之後兩人密談一夜,旁人不知內容。但那夜之後,獨孤公子繼續留在了隴右,不再提還朝之事。


  我總在偷偷思量,他為何突然如此強烈地要求還朝。


  我已無法再得知他心裡的想法。不由得苦笑,別說他,連宇文泰的想法,我都越來越不明白了。


  有了三個兒子之後,宇文泰一直想要個女兒。可是經歷了生邕兒的慘痛之後,大夫斷言我再也不能生育了。


  然而他還是待我無微不至的,捧若手中至珍。我曾暗示他若實在想要女兒,便納個姬妾回來。他倒促狹地笑話我:「你這妒婦還容得下家裡多個女人?我可不想整天為後宅吵鬧而頭疼。白白地英雄氣短。」


  我不悅:「好心容你娶個年輕的回來,好過日日對著我,看也看膩看煩了。你倒來笑話我。以後便是你想,我也不許了。」


  他吃吃笑著抱住我:「放心,我永不想,就守著你了。我光喜歡善妒的女人,都三十多了還是這個樣子沒變。」


  我以為日子可以這樣一天天安寧又平淡地過下去。我最終可以和宇文泰一起看護著幾個孩子,一起白頭。


  在陪同太子西巡之後,傳報東線不穩,鄴城那邊似乎正在往邊境調兵。於是宇文泰又帶著我和孩子們舉家遷屯到東雍州。


  大統十四年剛入秋,鄴城那邊遣高岳、慕容紹宗、劉豐生等將率眾十餘萬圍大將軍王思政於潁川長社城。


  王思政是宇文泰的愛將,一生戎馬。不僅有勇有謀,而且為人高風亮節。他不受顯職,亦不營產業。宇文泰曾賜給他一處田園,王思政出征后,他的家人在園地上種了桑果,王思政回來后大怒,命左右拔而棄之。宇文泰聽說了此事之後也多有感慨。而他對士兵卻極為愛恤,因此在軍中威望極高。


  長社城被圍時,城中只有區區八千守軍,卻死守城池,高岳久攻不下。


  潁川的戰事一直拖到來年春天。高歡的長子高澄見久攻不下,親自領兵增援。


  那時高歡尚在病中,高澄作為長子,大概急於要立下功勞,以便將來承襲父親的爵位時能夠服眾。


  他想到一個惡毒的辦法,決洧水灌城。


  王思政只得向宇文泰求援,聽說信中言辭懇切而沉痛,說城中水流涌溢無法遏制。士兵雖英勇作戰,然而擋不住城中四面八方水如泉涌,乃至懸釜而炊。


  宇文泰立刻親自帥軍支援,並派遣大將軍趙貴為前鋒。然而趙貴進發到穰城便被陂澤所阻,不得往前。


  彼時我和毓兒隨他一同出征。


  毓兒這一年十七歲了,長得英俊倜儻,兼取了父母的長處。穿著明光鎧更顯得英姿勃發。多年勤奮,騎射亦成了一把好手。宇文泰喜愛他,便帶著他在軍中歷練。對他說,自己當年初次隨父兄入陣,也是十七歲。


  此時大軍不得往前,只能隔著一片汪洋祈禱著王思政可以支持到水退。


  不多久,傳來了捷報,慕容紹宗、劉半生和慕容永珍見長社城已成一片汪洋,即可攻破,便乘著樓船觀察城中情況。忽然大風驟起,所乘樓船竟然順風漂泊城下,西魏守城將士抓住機會從城上用長鉤牽住樓船,弓弩亂髮,慕容紹宗落水溺死,劉半生中矢而亡,募容永珍被生擒斬首。


  宇文泰大喜,認為這是天在幫他。


  慕容紹宗等人死後,鄴城軍士氣大減,加上城中大水盡退,擋著援軍的汪洋也快要退盡。宇文泰便下令往長社城進發。


  走了不到半日,便接到候騎飛報,高澄聽聞士氣受挫,又率十一萬步騎攻城。高澄親臨前沿陣地督造土堰,想要重新聚水攻城。


  戰場上形勢總是這般急轉直下,令人猝不及防。宇文泰得知消息后大驚失色。傍晚時分,他叫上我,帶著毓兒一直往長社城的方向走了二十里,遙遙見到鄴城軍的隊伍軍容齊整,旌幟昭昭,舉著馬鞭指向那邊對毓兒說:「你看,那便是高歡的長子率領的軍隊。」


  毓兒遙遙一看,立刻扶劍說:「宇文泰的長子亦不會甘於人后!」


  宇文泰哈哈一笑,說:「好!但願如此。」


  是夜,他悄悄對我說,潁川救不得了。


  「那王將軍……?」


  大帳里一片寂靜。只有油燈上微弱的燭火在不安地跳動著。彷彿宇文泰捉摸不定的心思。


  「當年思政是高歡手下的大將,極受器重。太昌元年他就力勸孝武帝西奔入關,永熙二年孝武帝攜其一同入關。至今整整十五年了。」


  他的聲音低沉輕緩,如黑夜中茫茫海水起伏不定。


  「他為人高潔,作戰驍勇。從前每每自認不是我嫡系,內心不安。昔年我在同州大宴,他拔刀以擲盧為誓,向我表達忠心。當時情景,尤歷歷在目……遊戲之事,又有幾人敢以命相賭?」


  宇文泰說的是前幾年在同州的時候,他大宴朝臣,酒酣耳熱之際便有人提議遊戲。宇文泰便解下腰間的金帶讓大家擲骰子,先擲出五個黑色者可得金帶。當時群臣都擲遍了也沒人贏下金帶。最後輪到王思政,他未像眾人般嬉笑,而是面容嚴肅地對宇文泰說:「王思政羈旅歸朝,蒙丞相以國士之遇相待,方願盡心效命,以報知己。天地知若我誠心,願一擲即為盧;如我心懷不軌,神靈亦不容我,我願死於此時此地,以謝丞相。」說完拔出佩刀放在膝上,搶過篩子便扔。當時滿座皆驚,宇文泰亦大驚失色,急忙制止,篩子卻已投了出去。


  在一片倒吸涼氣的嘶嘶聲中,那篩子竟然真真地擲出了五個黑色。宇文泰大喜,立刻將金帶賜給了他,從此也更加信任他。


  我輕輕撫著他的胳膊勸慰他:「你別太難過。也許王將軍吉人天相,或可逢凶化吉。」


  宇文泰輕輕搖搖頭:「回天無力了。」他抬頭看著我,眼中滾滾流動著悲哀,「明音,我要失去壯志高風的王大將軍了。」


  兩天之後,高澄下令淹城,並下令,生擒王思政者封侯;若王思政有死或傷,親近左右皆死罪。


  那日我們隔著一片汪洋,遙遙看著長社城破。


  我隨宇文泰出征以來,從不曾遇到過如此悲壯無奈的場面。眾將皆遙望東面,沉默無言。


  沉默是此刻天地的註腳。


  眾將皆勸宇文泰退兵,宇文泰執意不肯。城已破,人已亡。他要親自為王思政收屍帶回長安厚葬。


  城破半日之後,大水終於漸漸退了。


  我們驅馬踏過泥濘,艱難地來到城下。城中散出的餘勇哭訴,被圍一年,城中缺鹽,城中軍民十有六七都腫脹而死。此刻滿城只有不到三千人了。


  然而即使艱難若此,王思政率領的軍士無一人叛變。可見其威望。


  「大將軍呢?」宇文泰問,聲音低沉沙啞。


  戎馬半生了,也見過那麼多屍橫遍野的場面。從未見他心痛若此。


  那小兵大哭起來。


  王思政見城池已無法保住,帶著隨從向西一再叩拜,之後拔劍欲要自刎,被從人攔下。


  都督駱訓對他說:「將軍曾對我們說,不光能得富貴,亦能保全城性命。如今高澄曾下令,大將軍有傷,左右皆死。將軍難道就不哀憐士兵因您而死嗎?」


  於是王思政降了高澄,由此也保住了餘下三千多士兵的性命。


  宇文泰聽了,默默無語良久。


  有人說,王思政不僅未能守住城池,還喪盡氣節,有辱國體,該論他的罪過,追究他在關中的家人。


  也有人說,王思政以八千人對抗高歡傾國之兵長達一年,雖然城破投降,也是為了保住城中軍民,亦不失壯烈。請求宇文泰不要再追究。


  宇文泰不說話,一個人調轉馬頭默默離去了。


  一直到夜裡,他都一個人在帳篷里,一言不發。


  毓兒來找我,說:「阿父不要緊吧?晚飯也沒吃。我可以去看看他嗎?」


  「他這會兒心情不好,誰去都沒用。你還是別去了。他會知道該怎麼辦的,別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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