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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大統十二年(公元546年)-秋

  待一行人走了,我小聲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宇文泰白了我一眼,說:「你的侍衛也是我在發餉銀。」他環顧一下四周,又忍不住笑道:「你還知道把所有人都清出去。」


  輕易地就被他逗笑了,說:「看來以後我要自己給侍衛們發餉銀才行。」


  他拉起我的手往外走,一邊假嗔道:「你呀!堂堂丞相夫人,窩在長安城的一個小旅店裡鬼鬼祟祟,像什麼話!」


  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


  我忍不住反擊:「堂堂丞相還有一個人穿著敞領袍一文錢不帶就出去混飯吃的時候呢!」


  他突然止步,回過頭看著我,細長的眼睛笑眯眯成了一條縫,就是不說話。


  我被他看得心虛,說:「你看什麼……」


  他笑道:「瞧你這小女兒之態,牙尖嘴利的。總喜歡頂撞我是不是?仗著我不會罰你么?」


  我的心中柔柔婉婉,如早春明凈的湖水上泛起一圈一圈漣漪。卻還是仗著他的縱容對他放肆,撇著嘴說:「丞相要罰我,我也只好乖乖領罰呀。丞相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對我這樣的小婦人,當然怎麼說、怎麼做都是不會錯的。」


  他失笑,隨即不住地搖頭,說:「果真是平日里太縱著你了。」


  在馬車上,我想起金羅的事,心裡還是有幾分擔心,說:「金羅她……」


  宇文泰皺了皺眉頭,說:「我已知道了。都是薩保惹出來的事!她來長安之前,已經偷偷去見過薩保。薩保不敢收留她,將她送走後便立刻修書向我請罪。她這才跑來長安找你,希望你能說服我退婚。」


  宇文護?我目瞪口呆。宇文護生於宣武帝延昌二年,如今已經三十五歲了,尚未滿十四的金羅為何會鍾情於他?

  「薩保知道嗎?」


  「他惹出來的,他自然知道。」宇文泰的眉頭緊鎖著,強壓著心頭的怒火。「他前日寫了書信給我,詳述了這件事情。」


  「那他對金羅……」


  「他是寫書來請罪,不是來請求成全的!」宇文泰低低喝了一聲。


  我沉默不語。


  為免惹禍上身,宇文護搶先一步出賣了一個愛他的女子。作為一個三十五歲的成熟男人,實在不夠光明磊落。


  然而宇文泰大概也沒想到,把宇文護派到秦州去,竟然會惹出這麼一樁事來。


  「那麼……」我又想到一個人,「他……大司馬知道這件事么?」


  宇文泰說:「他應是不知。」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索著什麼,接著說:「這件事是金羅一廂情願而已。從此不要再提了。也不要讓毓兒知道。」


  「我知道了。」我輕聲應著,不想再惹他不快。


  宇文泰緩了緩口氣,慢慢說著,「本來發生這樣的事情,我是該退婚才是。可她畢竟是期彌頭的孩子,薩保又是我宇文氏的人。事情傳揚開來大家都臉上無光。只能如此了。」


  我苦苦一笑。她如此聰明,還這樣年輕,竟已經有了這樣的心機。只差一點。


  大概如願那后宅妻妾間的明爭暗鬥令她耳濡目染吧。


  然而她究竟不知道當年的真相。這世間複雜的人事交織,她亦還看得不透徹。


  我不由得緊挨著宇文泰,輕聲說:「我有些怕。不知為何,那日的感覺突然又回來了。她……實在同她母親長得像。」


  宇文泰看著我,伸出手指輕輕撫了撫我緊皺的眉頭,說:「有什麼好怕的。都過去那麼多年了。毓兒成婚之後會有自己的府宅,你若是不喜歡她,一年也難見幾回的。有我在,誰還敢對你怎樣?」


  那日,若他未衝進雨中緊緊抓住我,我如今會在哪裡?


  大統十三年五月初六,毓兒如期在長安城外迎娶了他的新婦。


  新婚第二日一早,毓兒便帶著新婦來叩拜。毓兒攙扶著她,看向她的眼神充滿了盈盈愛意。他是真的喜歡她。


  盛妝打扮的金羅盈盈拜下,口中喚著「大人公」,「阿家①」。


  真的過去很多年了嗎?彷彿我和宇文泰成婚還是昨天的事情。他衣冠肅然,牽著我的手心裡一直在冒著汗。


  婚後金羅每天都過來聆音苑看我。我看到她卻總是覺得有些彆扭。


  一日她小心問我:「阿家是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沒有說話。


  她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說:「心裡是怪你的。當年在建康,你突然就將我拋給阿父,消失得無影無蹤。等到再見到你,你竟然已經成了宇文毓的阿母。我亦被所有人禁止再喚你家家。我那時不懂為什麼,可是我心裡好恨你。」


  聽她又說起從前那段事,我有心想要阻止,可是心裡卻希望她說得更多。


  暗暗想,再多說一些獨孤公子的事情吧,再告訴我多一些,這些年他的喜怒哀樂,他在什麼樣的季節哀傷和歡樂,雲彩是怎樣飄過他的頭頂,憑欄遠眺時,他看到什麼想到什麼。


  我說:「那時你還小,你不會明白的。」


  她看著我,眼中現出失望:「你真的很絕情。你對不起阿父。」


  我沒有反駁。無從反駁。


  她臉色鬱郁地走到庭院里那一株銀杏樹下,撫著粗糙的樹身,仰起臉看那一樹已經開始泛黃的葉子,輕輕說:「其實從前郭氏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夫君愛著宇文泰的夫人。」


  又冷笑一聲:「可即使知道她又能怎樣?」


  她回頭看著我,眼神是和年齡好不相稱的冷靜與成熟:「她是鬱鬱而終的。」


  「她怎麼會知道?」我心中一跳。天大的秘密被人窺見,哪怕那人已經不在人世,依然心虛得心驚肉跳。


  金羅冷冷一笑:「難道她是傻子么?我回回見著你都叫家家,她又從下人那裡聽說了一些我母親的事情。阿父對她也一直僅僅以禮相待,並無半分溫存。」


  可她一直裝作不知。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那個美貌又溫婉的女子,小鳥依人地立在獨孤公子身邊,在人前裝出自己很受夫君寵愛、很幸福美滿的樣子。


  費力裝點門面極傷自尊。然而怕被外人嘲笑:不得夫君疼愛,一個女子便失去了得以傲人的一切資本。


  真的是不甘心呀。搓了繩子想拴住一隻風箏,繩子那頭的卻是一陣風。


  現在想來,那日在秦州赴宴,她調笑宇文泰為我畫眉時,當是已經知道了。難怪當時獨孤公子不高興。


  我輕聲說:「我從前一直以為他們夫妻感情尚好。」


  金羅撇了撇嘴,說:「阿父對仆蘭氏也比對她好些。——仆蘭氏就是阿父在荊州納的姬。仆蘭氏隨阿父入隴之後,在家中被她排擠得可不少呢。還好仆蘭氏有個兒子阿穆撐腰,不然,日子更難過。」


  她似乎極不喜歡郭氏。


  「她是怎麼死的?」我問。


  「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聽緋月說,有一日她同阿父置氣,阿父沒有理她,她便說了一些難聽的話,都是關於你的。說什麼另攀高枝而去的女人有什麼值得留戀的。」


  說到這裡,金羅抬眼悄悄打量了一下我的表情,大概見我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又接著說:「阿父大發雷霆,把書房都砸爛了,還揚言要將她遣歸娘家。誰都沒見他發過那麼大的脾氣。郭氏這才怕了。後來阿父一直拒絕見她,她又驚又懼,大概也很傷感,便病倒了,不久就去世了。大夫說,是心病。」


  「他如今這麼大脾氣了。」不禁喟嘆人事多變。從前那般溫柔沉穩,怎會對一個女子大發雷霆。郭氏也算不得罪大惡極,卻白搭了一條性命進去。他何苦勃然大怒。何苦。


  金羅也笑了:「在家脾氣是不小呢。不過後來娶的崔氏倒是真的賢良。他發脾氣的時候也願意小心在旁伺候寬慰。郭氏待我好都是當著阿父的面,阿父看不到的時候她就對我不理不睬,頭昂得可高呢。但崔氏是真的對我好,對其他的姬妾也和善。所以阿父還是挺敬重她的。」


  我一笑:「她畢竟是高門裡出來的女兒,同郭氏又不同些。」


  金羅忽然軟綿綿地問我:「阿家你也是高門出身吧?我聽阿父說,是南邊的。」


  「對。我娘家姓鄒,祖籍是洛陽的。」


  她抿了抿嘴,似是欲言又止。想了半天,還是開口小聲問:「你當初為什麼要離開我們?從前我看著郭氏帶著阿善玩卻不理我,我總在恨你,我總是想,若是我母親在身邊,誰又敢輕視我呢。」


  她看著我的眼睛那麼清澈明亮。此時又成了一個孩子,可愛又脆弱,急急地訴說著自己成長中的委屈。


  我的心裡緩緩泛起一陣暖流。她還是將我當成她的生身母親。她同我撒嬌,同我生氣,對我說過分的話,皆因為她那麼篤定,親生的母親不會真的遺棄她。


  我望著照在院子里的暖融融的一地陽光,說:「當時確實有迫不得已的理由。關係到很多人的命運。我們只能那樣選擇。」


  「是什麼理由?」她迫不及待地打斷我,「我曾經問過阿父,可他也不願說,只說是他辜負了你。可是是什麼樣的錯,能讓你甘願放棄都不願意原諒他?難道離開他你就一點都不痛苦嗎?」


  我沉默了一會兒,千頭萬緒要如此從頭說起。一生想他是最多的。對和錯又該如何說?

  便說:「別問了。都過去那麼多年了。」


  像是一件已經破碎的琉璃,我把它小心拾掇,細細鑲補。所有那一切,情願悄悄埋藏,等待數十年過去,也不過是空曠庭院里的一聲嘆息。其實很快的。


  「真的是他的錯嗎?」她的語氣很失望。一直崇敬和愛著的阿父竟然也會辜負一個女子。完美的樣子被打破,始料未及。


  「那你……」她欲言又止,「你還喜歡阿父么?」


  我一愣,心頭動蕩,像潑灑了一碗小火慢煎成的葯,苦味四溢。


  還未開口,她已低下頭去,用力搖了一搖,狠狠說:「算了,我不該問這樣的問題!」


  我想起宇文護的事情,忍不住說:「我覺得很抱歉,你和薩保的事……」


  「別提他!」金羅一扭頭打斷我,「辜負愛情的男人不值得記住!我現在是宇文毓的妻子了!」


  我一愣。


  像是賭氣的孩子話,卻又異常堅定。彷彿自己都瞧不上自己曾經那點非分之想。他是個有妻有妾的人呀,自己這樣的清白女兒,不要名分只要人,傻傻地投靠上去,竟被他生生出賣。


  自尊千瘡百孔。


  她也是貴族出身,父親叱吒半生沒怕過誰,只對她俯首帖耳百般疼愛。——


  也是一顆掌上的明珠呀。


  怎的到了那個男人跟前,就棄之如敝履,不見半分好處?

  我看著她嗔怒著的嬌俏的臉。


  辜負愛情?我不由得細細玩味這幾個字。


  註釋:


  ①阿家:婆婆稱為「阿家」,「大家」。《北齊書崔達拏傳》:天保時,顯祖嘗問樂安公主:「達拏於汝何似?」答曰:「甚相敬重,唯【阿家】憎兒。」顯祖召達拏母入內,殺之,投屍漳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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