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大統九年(公元543年)-秋
隔天對陣演習,宇文泰亦將兩個孩子帶去。
毓兒自不必說,覺兒也像是一夕間長大,很快適應了軍中的生活,每天回來都拉著我不停地說這一天發生的事情。
有一日突然悄悄同我說:「阿父是不是不喜歡那個獨孤信?」
我心中一驚。何以這麼小的孩子都能看出他們之間的嫌隙?還是宇文泰表現得太過明顯,讓一個孩子都輕易察覺了?
我問:「你怎麼知道?阿父和驃騎將軍是同鄉呢。」
覺兒爬上我的膝蓋,雙手摟著我的脖子,一雙漆黑的眼睛看著我,認真說:「我這次沒有見到薩保阿干,毓兒阿干說阿父前年將薩保阿兄也派到隴右去了。獨孤信明明是那麼能幹的人,阿父為什麼還要將薩保阿兄派去呢?毓兒阿兄說,大概是為了監視他。所以我覺得阿父不喜歡獨孤信。」
我真沒想到,他們兄弟倆私下裡竟然會討論這些軍國之事。便對他說:「你們還小,在一起玩兒就玩兒,不要討論這些事情。」
覺兒輕輕撓了撓頭,說:「可是阿父若不喜歡他不信任他,我和阿干也就不能喜歡他了。可是我卻挺喜歡他……家家,阿父是不是真的不喜歡獨孤信?」
我撫著他柔軟的臉頰,心中千頭萬緒。
我該怎麼告訴他,即使他的父親不喜歡獨孤信,即使他的阿干們也不喜歡獨孤信,獨孤信卻永遠不會傷害他和他的兄弟們。
正在猶豫間,宇文泰進來了。一見覺兒黏在我身上,故意板起臉來,說:「都是個軍人了,怎麼還抱著阿母不放?」
覺兒嘻嘻一笑,乖乖地從我膝上爬下去,走到宇文泰身邊去伸手吊住他的胳膊。
這是他們父子愛玩的一個遊戲。讓覺兒掛在他的胳膊上盪鞦韆。
閱兵已經結束,不日就將返回東雍州。這些日子覺兒的成長尤為讓宇文泰高興。此時他心情極好,讓覺兒掛在胳膊上盪了一會兒,笑問:「同你阿母說什麼悄悄話呢?」
我的心一跳,正要出聲,覺兒已經心無城府地說:「我在問阿母,阿父是不是不喜歡獨孤信。」
「哦?」他一笑,抬頭看了我一眼,伸手將覺兒抱起來,問:「獨孤信是阿父最為倚重的大將,阿父怎麼會不喜歡他?」
覺兒在那一刻,臉上露出一絲疑惑的表情,猶猶豫豫地說:「是毓兒阿干說,你派薩保阿干去秦州是為了監視獨孤信。」
宇文泰微微露出不悅的神色,說:「他又是從哪裡聽來的捕風捉影的鬼話!」說著將覺兒放在了地上。
我不便開口,覺兒也察覺到他的不快,悄悄看了我一眼,低頭不敢再出聲。
過了一會兒,大約是想好了說辭,宇文泰在覺兒面前蹲下身子,耐心對他說:「隴右是很重要的一個後方,北有柔然西有吐谷渾。我將薩保派去是為了幫助他。只有隴右穩定了,我們才有精力專心對付東邊。你說,我若不信任獨孤信,怎麼會把這麼重要的地方放心地交給他?」
覺兒似懂非懂,但也認真地點了點頭。
宇文泰又說:「你記好,獨孤信是阿父的好朋友,阿父很信任他。以後若是你們有了困難阿父幫不到你們,你們可以放心地去找他。」
覺兒又點點頭。宇文泰這才一笑,將他抱起來,又認真說道:「居於高位的人,尤其不可說人是非。記住了嗎?」
覺兒伸手摟著他的脖子:「覺兒記住了。」
宇文泰笑著將他放到地上:「讓紇奚東帶你去找毓兒玩兒去吧。」
見覺兒出去了,他回頭看看我,走過來戲謔道:「做什麼一臉委屈的樣子?」
我亦輕聲一笑。
心照不宣地,讓這場尷尬過去了。
他一把將我攬過去,說:「你以為我還會懷疑什麼?」
我低低說:「我怕你不高興。」
他說:「當時你生邕兒的時候難產。那些產婆大夫都說你不行了。你連氣都沒了,臉也灰了,手也冰了,胸口也涼了。只有我不信,我不信你會就這麼死了。你就是我的,只有我能把你的魂魄喚回來。」
「我欠你一條命。」無以為報。
他笑:「欠著吧。多給我生幾個孩子來還。」頓了一下,將我攬緊,又說:「算了,不生了,不要你受那罪了。你好好的就行。」
我倚在他身上,心暖暖地融化了。
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如此刻這般愛這個曾讓我痛苦不堪的男子。
可我卻真的愛上他了。這是命運同我開的一個溫柔又殘酷的玩笑嗎?在離開獨孤公子數年之後,我愛上了另一個男人。
次年五月,宇文泰帶著我和孩子們回到了長安。從此我們在長安安定了下來。
在接下來的兩年裡,宇文泰將精力集中於內政,皇帝頒布了他上的三十六條內政法令,推行均田制。他越來越推崇儒學,在長安設立了國子學,致力於培養和選拔儒門學子進入朝廷。
亦越來越少大張旗鼓地去廟裡拜佛。一時間,國內熱崇佛教和清談的勢頭也漸漸淡了下來。
到了大統十二年,國庫又開始充盈了。
大統十二年的五月,獨孤公子還朝了。
春天的時候,朝廷派義州刺史史寧為涼州刺史。然而原先的涼州刺史宇文仲和拒不接受史寧的取代,據州造反。瓜州人張保也殺掉了瓜州刺史成慶,佔據了州府與宇文仲和呼應。隨後不久晉昌郡人呂興又殺掉了太守郭肆,以此來響應張保。
西北一時陷入混亂。
宇文泰隨即派獨孤公子、開府怡峰和史寧一起討伐宇文仲和。到了五月,涼州城破,宇文仲和被擒獲,連同響應他造反的六千多人,一起解往長安。
聽說他身先士卒,帶著士兵攻城。如今得勝還朝,皇帝賜宴,又在朝上拜了大司馬。獨孤公子在長安一時風頭無兩。
當眉生將他還朝和被拜大司馬的消息悄悄告訴我時,我的心裡竟五味雜陳。如今連聽到他的名字,都成了一種煎熬。
可依然忍不住想要知道。想要在心裡悄悄體會屬於他的榮光。
這是我的一個不為任何人知道的小秘密,甚至時常不為自己所察覺——他成了夢鄉里在雲中穿行的月,成了春風中在肩上輕拂的柳,成了溶在我肌骨里明媚而憂鬱的靈魂。
然而前塵只能拿來思念,終不似少年時。
這天晚上宇文泰回來,同我說:「有件大事想同你商量。」他拉著我坐下,說:「我近日總想著,該給毓兒定一門婚事了。」
我吃驚,說:「毓兒還那麼小,怎麼就急著要定婚事?」
他咧嘴一笑,說:「還小?他都滿十四了。今年定下婚事,等到明年或者後年十五六,就可以正式迎娶了。」
我猛然驚醒。毓兒已經十四了。兀自發愣,不知不覺,已經溜走這麼多年了。
我嫁給宇文泰那年,毓兒才不滿五歲。
毓兒剛出生的時候,我還在獨孤公子身邊。
竟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
宇文泰一摸我的額頭:「想什麼呢?」
我看著他:「我都沒察覺,毓兒都十四了。我竟也卅一了。」
他一笑,眼角堆起深深的紋:「可不是?孩子們在慢慢長大,我們都會老的。」
我仰起臉問他:「我可老了么?」
他笑著撫我的臉,說:「是同早些年有些不同了。但還是我喜歡的模樣。」
我想起多年之前的那個約定,頓時覺得不安,問:「朝中公卿家中可有合適的人選?」
他的眼神中略一遲疑,問:「你覺得金羅可好?」
我心中一驚。他果然還記得那回事。可是金羅合適嗎?
見我沒說話,他問:「你不願毓兒娶金羅?」
「金羅合適嗎?」我的心如同被綁在一架鞦韆上,被狂風吹得上下晃蕩。
他說:「她和毓兒年歲相當,原也認識。再說早年我和期彌頭說定的事……恰好近日他也在長安,正可以商議此事。」
我的胸中突如其來地湧起一陣煩悶,站起身一甩袖子走到窗邊,說:「你覺得合適就行,何必要來問我。」
他沒有言語,也起身走到我面前,抬著抬起我的下巴,認真地看著我:「你為何不高興?」
被他挑釁,覺得已無法忍耐。金羅對我來說是個多麼特殊的人。她的生母毀了我的幸福,可是她卻給在我最孤單凄冷的時候過我無比的歡樂。我對她的願望只是希望她有幸福的生活,而不是成為一件政治聯姻的工具。
我看著宇文泰的眼睛,我忍不住心中的憤怒,一字一句地問他:「為什麼你還不放過他?」
「什麼?」他的眼睛里神色一沉。
「宇文泰,已經這麼多年了,他也一直守在隴右從無過失。為什麼你還不放過他?」
他的眼中劃過一絲凌厲的慍怒,迎著我的目光,反問我:「是我不放過他,還是你從未放下他?」
他的話如碎冰般尖銳而冰涼地劃過我的心。片刻之前,他還說,不會懷疑什麼。在那尖銳的疼痛中,我忽然對我們的婚姻感到失望。
或者,他亦對我感到失望?
我低頭苦笑,搖了搖頭,說:「我還有什麼放不下他?放不下的人是你。可是你不該將毓兒和金羅的幸福搭進去。聯姻又能改變什麼?」
窗外一陣冷風吹進來,如一隻手在發間輕掃。冷不提防,又淅淅瀝瀝下起夜雨來。
雨不大,細細密密,如絲如縷,輕盈而搖曳地飄進窗里,飄在他的鬢髮間。
陡然看到那鬢中藏著几絲銀白的頭髮,眼睛被刺痛了。
人未老,發已白。
——不,他在慢慢老去!
時間摧殘著他曾經健壯的身體,摧折著他曾經豪邁的自信。他已是個飽經滄桑的中年男子,再不是那年春熙樓上笑得輕狂的少年郎了。
細想來,這些年他在我心中的模樣竟沒有絲毫改變。我只覺得他該鮮衣怒馬,少年輕狂。可我從未曾意識到,歲月侵蝕著他,如浪拍孤崖,從不曾寬厚和善待。
滿腔憤懣頓時煙消雲散,此刻但覺眼底一片潮熱。
只能使勁眨著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
他見了,轉身去將窗關上,輕嘆一口氣,將我攏進懷中,說:「這件婚事,我固然有政治上的思量。你我都知道,王侯將相家的兒女本就少有兩廂情願的美滿婚姻,但我亦絕不是要犧牲掉孩子們的幸福。我已問過毓兒,他倒是一直對金羅念念不忘。此事他是願意的。至於金羅……雖然不知道她是否也有意於毓兒,但毓兒不會薄待她,我們亦會將她當自家女兒看待。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么?」
我抬頭看著他,輕聲問:「那你有沒有什麼不放心的?」
他的手輕輕滑過我的肩膀,滑下手臂,牽住我的手,說:「我沒有不放心你。我是懷疑我自己。我總是想,在你的心裡,我再好也是比不上他的。這些年我們一直都在迴避這件事情。但是我已經無法再忍耐下去。明音,你同他相伴九年,如今同我,亦已九年了。我自問對你,能給的都給了。可——我想聽你一句話。」
他看著我,眼神忽的露怯,卻又充滿了渴望。手握著我的手在微微發抖,連嘴唇亦在輕顫。
處尊居顯,威重令行的宇文泰,除了新婚那日,我再未見他如此緊張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