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大統九年(公元543年)-秋
見了我,竟瀟瀟洒灑行了個軍禮:「毓兒拜見阿母。」
我指著毓兒對覺兒說:「你看阿干多威風。男孩子就該這樣啊。」
宇文泰見覺兒淚汪汪地嘟著一張小嘴,不由得眉頭一皺:「還在鬧么?」
覺兒見他皺眉,自覺收斂了幾分,卻又不甘心地扭動著小身體,想要使出在家裡屢試不爽的招數來讓父母妥協:「阿父……覺兒想回家。」說著伸出兩隻肉肉的小胳膊,等著宇文泰像平日一樣來抱他。
誰想宇文泰卻無動於衷,說:「你既想回去,阿父便安排人送你回去。只不過,既然你並不喜歡軍中的生活,你那匹小馬我也就收回了。我要送給真正配得上他的人。」
覺兒一聽急了:「不行!」上前兩步一把抱住宇文泰的腿,抬著臉可憐巴巴地看著他,「阿父,不要……」
宇文泰明顯有些不高興了,對他說:「你是個男子,到了軍營就要像個軍人一樣昂首挺胸,說一不二。不可以乞求,也不可以討饒!」
覺兒望著從未如此嚴厲的父親,忽然間有些不知所措。他轉過頭來茫然地看向我,眼神迷茫不解,等著我去替他解圍。
我卻只能故作不知,將目光投向毓兒,笑著對他說:「毓兒來,讓阿母看看這身鎧甲。」
他大步走過來,身上嘩嘩作響。
我伸手撫著胸口那堅硬的魚鱗狀的鎧甲片,贊道:「真是好看。像個將軍呢。」
毓兒神氣活現,手扶著佩劍說:「我還要隨阿父上陣殺敵,收復洛陽呢!」
洛陽。我一晃神。
他自出生大概並沒有親眼見過洛陽。他沒有見過直上藍天的銅駝街,也沒有見過高聳入雲的永寧寺塔。洛陽城中那銅駝陌上集少年的舊都盛況,他更是想象不出。
然而那卻是我的洛陽。我人生里最快樂最無憂無慮的浸泡在幸福中昏昏欲醉的辰光。
一時牽動情腸,柔聲問:「毓兒想去洛陽嗎?」
「阿父說過,阿母最愛便是洛陽。可如今卻陷在高歡的手上。若我們收復了洛陽,阿母就可以再去了。」
他大概想不到,近年數次經歷戰火,洛陽已什麼都沒有了。連永寧寺都在永熙三年毀於一場大火。
據說是雷電擊中了佛塔,燃起了衝天火勢。連皇宮都派出了一千羽林去救火。然而火勢無法消減,三名僧人毅然投火殉道。
永寧寺的大火燒了三個月,聽說一年之後還能看到遺址上的煙氣繚繞不散。
那是我和獨孤公子虔誠祝禱過的地方。我們在那裡曾得到殘酷的預言,鏡花水月,終成幻影。
如今真的什麼都沒有了。洛陽城裡再也沒有了塔上金鈴和風而鳴的盛世吟誦。
永寧寺的大火似乎預示著拓跋氏徹底的衰頹。
就在那一年,孝武帝西奔了。
我有些傷感,對他說:「你該自己去看一看洛陽。」
這時覺兒大哭起來。哭聲一下子撕破了營帳里有些傷感的氣氛。
他四下撒嬌求助不得,面對著父親毫不妥協的疾言厲色,終於放聲大哭。
宇文泰不樂見我立刻去哄他,給我使了個眼色,對他說:「你若是願意在這個地方哭,就一直哭吧。但是你早晚該明白,哭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對一個男子來說,更是羞恥的事情!」
他一夕之間不再把覺兒當個孩子,而是決心要當成繼承人來管教和培養了。
轉頭對我和毓兒說:「我們去別處看看。讓他一個人在這裡哭個夠!」
覺兒見我們都要扔下他,哭得聲嘶力竭撕心裂肺。眼看著我們都要走出去了,衝過來一把抱住我,漲紅著臉嚎啕大哭:「家家!家家!!」
我心疼得恨不得將他一把抱進懷裡好好安慰。只是個還不滿五歲的孩子,宇文泰何苦這樣聲色俱厲不依不饒?
宇文泰見狀,對著外面招來兩個侍衛:「把小公子拉開!」
覺兒哭得滿臉鼻涕眼淚,被侍衛生生從我身上拉開,幾乎連衣裳都要扯破了。
宇文泰黑著臉:「走!」
此時我和毓兒都不敢說什麼,跟著他出去了。
他交代外面的另一個侍衛:「隨便他怎麼哭鬧。只看著他不要受傷就行。」
剛出了營帳,聽到裡面傳來一聲一聲撕心裂肺喊家家的聲音,我再也忍不住紅了眼眶。
宇文泰見了,對毓兒說:「你去太尉李弼將軍那裡吧。他一向治軍嚴謹,你去看一看。」
毓兒應了一聲,轉身去了。
見他走遠了,宇文泰這才嗤的一笑,對我說:「怎麼?心疼了?」
我熱著眼圈低著頭小聲說:「他還那麼小,頭一回出遠門。這還天寒地凍的,何苦還要那樣凶他?」
他伸手摸著我的肩膀,以作安慰,無奈笑道:「你不知慈母多敗兒么?管教他一兩回,他身上那些公子病就都改掉了。不凶他,以後一直成年了都這樣。以為對著你哭兩下,天下什麼難事就都解決了。」
覺兒還在裡面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宇文泰硬起心腸,將我的手一拉:「走,不要在這裡聽他哭!」
他聽了還不是一樣心疼。嘴硬著不承認罷了。
一直到日落西山我們才回去。一個侍衛還守在外面,見我們回來,輕聲說:「小公子好像睡著了。」
我掀開帘子進去,見另一個侍衛守在營帳的角落裡,遠遠看著那一邊的床榻。那床榻上,一個小小的人兒蜷在厚厚的裘毯里,一動不動。
那侍衛見了我,輕聲說:「夫人回來了。小公子哭累了就睡著了。」
我點點頭,又示意他出去。宇文泰在我身後,遠遠看了一眼睡得酣熟的孩子,說:「今晚你陪著他吧,我不進去了。」說完轉身又出去了。
我走到床榻前輕手輕腳坐下。那孩子哭得滿臉淚痕未消,此刻還皺著眉頭,即使是熟睡中,還是一臉委屈的模樣。
不禁莞爾。
難怪宇文泰不願意過來。只怕覺兒這模樣讓他見了,多硬的心腸都要化了。
我伸手輕輕給他掖了掖毯子。他一下就醒了,見著我,沒說話。
過了半天,還是癟一癟嘴,輕輕喚了聲:「家家。」
那童稚的聲音將我的心軟綿綿地化成了一灘甜膩濃稠的蜂蜜。我忍不住伸手將他抱在懷裡,親吻著他的臉蛋,說:「不再哭了好么?」
他伸手摟著我的脖子問:「阿父生我的氣嗎?」
我一笑:「阿父不生你的氣。但是阿父希望你早日成為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他怯生生看著我,說:「是同毓兒阿干那樣么……」
他像是一下子就長大了一樣,讓我給他穿好衣服,牽著他去找阿父和阿干。
這晚宇文泰在軍中宴請諸將。我帶著覺兒進去的時候,酒宴已經開始了。諸位將軍兩邊排序坐定,毓兒坐在宇文泰的左手下側。
宇文泰見了我們,面上閃過一絲喜色,卻很快斂住。
覺兒是第一次出席這樣的場合,難免有些膽怯。仰頭看了我一眼。
我將他牽到宇文泰面前,輕輕摸了摸他的頭。他便畢恭畢敬下跪,認真拜道:「宇文覺來晚了,請阿父饒恕。」
我也盈盈下拜:「丞相。」
宇文泰這才面露笑意,伸手示意我們上去坐在他身邊,對著下面介紹道:「這是鄒氏所生的嫡長子覺,大統五年三月生於長安。」
覺兒主動站起來,對著下面做了個揖:「宇文覺見過各位將軍。」
因為那模樣太成熟穩妥了,和他那才四歲的稚氣未脫的樣子竟有些格格不入,反而顯得有些可笑。
然而下面的將軍們紛紛回禮,又各有讚歎之詞。
我看了一眼坐在毓兒下首的獨孤公子。只有他面帶著得體的微笑,未置一詞。
是了,當初因為突然有了覺兒,我和他徹底輸了,再也沒有了機會。
覺兒是宇文泰命里註定的兒子,他不僅拯救了宇文泰的婚姻,更救了他的性命。
又是好幾年過去了。如今我和宇文泰都有了第二個孩子。如願在郭氏之後也續娶了清河崔氏女,聽說也快生了。世事變化太快,稍不留神,什麼都滄海桑田不可辨認了。
如今他在慢慢老去。那張曾經如玉般光潔無瑕令人怦然心動的臉上有了無法抹去的歲月的痕迹。無論如何,陪著他老去的女人不是我。
人生未免令人唏噓感慨。
眼看到了下半程,諸將都已盡歡。毓兒和覺兒也在輕鬆的氛圍中顯露出了孩子的天性,兩人在寬敞的營帳里追逐著玩兒起來。
宇文泰笑眯眯地看著兩個孩子,輕聲問我:「覺兒方才是你教的?」
我一笑:「我可沒教他。也不知哪兒學來的。」
宇文泰也一笑:「倒是有些靈氣。」
我低眉輕聲說:「少年老成有什麼好。小孩子非要學著大人樣。」
宇文泰用那狹長鳳目橫了我一眼,笑著說:「婦人之見。」
我反唇相譏:「沒幾年前還說我若是男兒可以做你帳下的大將,說我胸中有天下的丘壑呢。如今又都成了婦人之見。」
他嘻嘻一笑,不再反駁我。
正閑話間,覺兒跑得太急,噗的一聲摔倒在地。
我一驚,已經直起了身子。
他身邊不遠處的獨孤公子見了,走下座位過去,伸手將他抱起來,給他撣了撣身上的塵土,上下查看了一番,柔著聲音問:「摔疼了嗎?」
那語氣令我胸口莫名一痛。
那是他曾經對我說話的口氣。
營帳里一時鴉雀無聲,大家都有些緊張地關注著那邊,生怕宇文泰最愛的這個孩子有個閃失。
覺兒搖搖頭,拿清澈的眼睛看著他。
他蹲著身子,為他撣了撣衣服上的塵土,又說:「以後小心一點。若是摔傷了,阿父阿母還不知要怎麼心疼。」
覺兒看著他,輕聲問:「你是獨孤信是嗎?」
他一愣,又溫煦一笑:「小公子認得我?」
覺兒說:「我聽他們說,你一直為國家鎮守隴右十州,是個不光很會打仗也很會治理州郡的將軍。」
他不由得一笑:「小公子過獎了。我只是為國家儘力罷了。」
許是覺兒說的話太成熟了,又引起了四周一片驚嘆。
我也驚訝,一個不滿五歲的孩子面對一個身經百戰的將軍何以會說出那樣的話來?那感覺彷彿是……主人和臣僕之間的對話一般。
他氣定神閑,雍容華貴。實在不像一個童稚的孩子。
我轉頭看了一眼宇文泰。他似笑非笑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神情高深得完全不可捉摸。他當然還記得剛懷了這個孩子的時候發生了什麼。
那一晚他所遭受的羞辱,如今他這個還不滿五歲的兒子都幫他討回來了。
我正要出聲喚覺兒回來,只見毓兒已經大步走了過去,從獨孤公子手中將覺兒一把拉到自己身邊,說:「摔了交還只顧在這裡同人說話,還不趕快去給阿父阿母看看!」
語氣硬硬的,也不知是在跟誰賭氣。
說著看也不看獨孤公子,拉著覺兒就回來了。
倒是覺兒,又回頭看了獨孤公子一眼。這才蹦蹦跳跳跑到我身邊,伸手攀住我的脖子,在我耳邊輕聲說:「阿干好凶啊。又不是獨孤信讓我摔倒的。」
我猛想起毓兒五歲那年同我在長安街頭的那段對話。
他說:「你喜歡獨孤信吧?你別忘了,你是我們宇文氏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