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大統九年(公元543年)-秋
孩子奇迹般地存活了下來,並且一日比一日健康。
我卧床數月,宇文泰每日陪在身邊,悉心照拂。
宇文泰對這個新生的孩子又愛又恨,又無比感動於他的失而復得。他覺得這孩子大難不死定是天意,將來必也是個呼風喚雨的人物。左思右想,幾日查閱典籍,最後給他取名叫邕。
願他肅邕永享。
心裡還是疼愛他的。
這日下午,仲秋的艷陽高照,曬得屋裡屋外都暖融融的。我也覺得精神極好,便讓乳母將剛睡醒的邕兒抱來。
剛將邕兒抱進來,毓兒便牽著覺兒來了。
進來之後說:「我帶覺兒來看看阿奴。」
兩個孩子好奇地趴在床邊看著襁褓中粉嘟嘟的嬰孩,此時正睜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認真地看著兩個阿兄。
毓兒伸手輕輕戳了戳邕兒的臉,立刻又縮了回來,笑嘻嘻地對覺兒說:「好軟,真好玩。」
覺兒抬起頭奶聲奶氣地問:「阿奴什麼時候才能同我和阿干一起玩?」
我笑著說:「等到阿奴會說話走路了,你們就能帶著他一塊兒玩了。」
覺兒不滿意我的回答,撅著嘴說:「那要等到什麼時候?我現在就想帶他騎馬去。」
我問他:「你的小馬兄弟可有名字了?」
毓兒聽了笑起來,說:「阿母還問名字呢,你都不知道覺兒都起了些什麼名字。」
我一聽有了興趣:「都起了些什麼名字?」
毓兒捂著嘴笑了一會兒,說:「先是叫他烏雲,黑雲。我說那明明就是匹白馬。覺兒還不高興呢。」
我也忍俊不禁。也不知孩子的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怎麼竟想得出這麼怪的名字。
覺兒卻不以為然,搖頭晃腦地說:「白馬就要叫白雲嗎?我偏覺得黑雲有趣。阿干卻說我不像話。」
從小就一副恣意妄為的被寵壞的模樣。
這時宇文泰走了進來,一看孩子們都在,笑眯眯地說:「怎麼今日都在阿母這裡?」
覺兒聽到他的聲音,歡喜地回過身撲到他身上:「阿父回來啦!」
宇文泰一把將他抱起來,又伸手摸了摸毓兒的頭,說:「都來陪阿奴玩嗎?」
毓兒說:「我們在跟阿母說覺兒給他的白馬起名叫黑雲的事呢。」
宇文泰一聽失笑,看著覺兒裝模作樣板起臉說:「鬼東西,書沒見你好好讀,心思全花在這上頭。」
覺兒卻還是一本正經地說:「阿父和阿母都沒有想過嗎?黑的為什麼是黑的?難道不是因為人們都稱這種顏色為黑色嗎?若是一開始我們就把黑色稱為白色,那黑色不就變成白色了?我說那是黑雲,是因為我認為那種顏色就是黑色,而你們以為的黑色,我卻認為它是白色。」
宇文泰的表情在那一剎那間有一點發愣。我也十分詫異,小小年紀,怎麼竟想出這樣的問題來?
他隨即笑道:「還會詭辯了?!看來覺兒以後要做個著書立說的人。好啊。立學派,收學生。」將他放下,對毓兒說:「你們哥倆想不想隨阿父去軍中待一段時間?」
我有些失色。他瘋了,孩子還這麼小,就要帶他們上陣打仗?
還未開口,宇文泰悄悄將我的手抓在手裡,輕輕拍了兩下,以示安撫。
覺兒懵懵懂懂:「軍中是什麼地方?」
宇文泰還未發話,毓兒搶先說:「軍中就是將軍和士兵們呆的地方。有好多的兵器、鎧甲和戰馬。」
覺兒一聽有了興趣,拍手笑道:「好啊,我要跟阿父一起去軍中。」
宇文泰滿意地一笑,對毓兒說:「好,我來安排。你們哥倆先出去玩吧,我有話同你們阿母說。」
他在床沿坐下,伸手逗弄著正睜著烏溜溜的雙眼看著他的邕兒,一邊對我說:「我已定了十月在櫟陽閱兵,想將兩個孩子一起帶去。」
聽他說是閱兵不是打仗,我才稍稍安心。卻又有些不滿:「孩子還這麼小,幹什麼帶他們去那種殺氣騰騰的地方?」
他笑道:「兩個孩子都從小養在宅院里,沒見過那樣的陣仗。沒見識也就沒膽氣,沒魄力。就算書讀得再好,以後怎麼繼承我的事業?一班開府都是早年就跟隨我的,自然對我忠心不二。可是若以後孩子繼承了,我卻擔心壓不住那一班老將。都是出生入死身經百戰的,誰願意聽個沒見過世面的娃娃的?還是早些讓他們出去見見世面,歷練歷練。」
他自己才三十六歲,卻已經在為孩子安排籌劃。
說的不無道理。他下面統領的大多是武川出來的鮮卑人和胡化的漢人,都經歷過六鎮起義的風暴,都是從時代變幻的腥風血雨中闖出來的人,宇文泰起於他們中間,多年來將他們拉在手下多方制衡不知費了多少心力,自然知道他們難以對付。
見我默然,他笑著說:「若是那時候你身子還可以,就同我們一起去。我也好幾年沒帶著你在軍中了。」
我忍不住笑:「自古以來哪有一個將軍像你這樣,拖家帶口地去打仗的?」
他含笑默默看我良久,直看得我心裡發虛,低下頭問:「你看什麼?」
他一笑:「沒什麼。只是好些日子沒見你這麼開心了。我的明音果然是不能困囿於宅院里的。」他抬頭環視了一圈這日間都有些暗沉沉的屋子,「這院子太深太死寂了,將你的活氣都吸走了似的。我不愛你困在這裡頭。」
他懂得我心中對這個世界所有的要求。
我看著邕兒那張熟睡的臉,輕輕說:「那時候我覺得自己要不行了。我想見的人竟然是你。」
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怎會在那個時候想見的是他,而不是……?
他聽了,苦笑一聲:「你呀……」沒有再說下去,只將溫和的目光也放在邕兒的身上,輕輕說:「你看,邕兒長得像我。三個孩子里,他最像我。」
他要說什麼,卻欲言又止?他總將我看得太明白。在他的眼睛里,我總無所遁形。
但我又了解他多少?
到底覺得對他三分虧欠——我竟對誰都虧欠了。
白他一眼,說:「還這麼小,怎麼就看出來像你了?我倒覺得如今毓兒最像你。那雙眼同你簡直一模一樣。」
他憨憨一笑,說:「毓兒畢竟十多歲,已經長開了。碧兒去后他一心用功讀書,性格沉悶了些,但是於詩文上卻頗有精進。前日考他中庸,竟也能對答如流。我如今只盼他們兄弟友愛,將來他能扶助覺兒。」
說到了這裡,我也忍不住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其實鮮卑人一向不看重嫡庶之分,自古也都是立長為嗣。既然毓兒是長子,如今也即將長成,人品學識都好,為什麼不立他為嗣呢?只怕將來毓兒心裡也會有想法,覺得你偏心。」
他將目光從邕兒身上移到我身上,目光變得深不可測,嘴角也帶上了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問:「原因不少。你真想知道?」
我有些怵他這樣的眼神,悻悻道:「要是涉及什麼軍國機密,就不必同我說了。」
他噗嗤一笑,伸手一捏我的鼻子:「瞧這小女兒之態。如今都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怎麼還同從前似的。」
被他這樣說,不免有些赧然。便假嗔著扭過臉去不理他。
他笑了一會兒,說:「有些事說給你聽,怕你會胡思亂想。總之你早晚會知道的,不急在這一時。」
他確是不想說。我便不再追問了。只隱約覺得,這理由其實很私人,同家國都無關。
到了十月,我將邕兒留給眉生照顧,便帶著毓兒和覺兒,一起跟著宇文泰出發去櫟陽了。
彼時天氣漸漸寒涼,由於宇文泰堅持讓兩個孩子穿特意為他們量身定製的兩襠鎧,因此只能為他們在裡面穿上厚厚的棉衣。
毓兒畢竟已經十一歲,哪怕是覺得有些冷,倒也咬著牙忍著,一聲不吭。而剛剛才五歲的覺兒就耐不住寒了,剛到櫟陽的第一日就開始哭鬧。
討厭軍營的帳篷,討厭外面吵吵嚷嚷的士兵,討厭頓頓都吃白水煮的食物和乾巴巴的饅頭。
一直撒嬌爬在我的身上,眼淚汪汪地求我說:「家家,我們回家吧。這裡一點都不好玩。」
我無奈地哄著他:「我們來這兒又不是玩的。你出來之前是怎麼答應阿父的?」
他氣悶地噘著小嘴:「可是眉生也不來,靈心也不來。晚上睡覺都沒人陪著……」大概越說越覺得委屈,眼淚都湧出來。
我一聽就失笑了。靈心是專門照顧他起居的小侍女,剛滿十歲的小丫頭,倒是對他盡心儘力,連晚上睡覺都是睡在他的床邊。故而一刻都離不得。
也許,宇文泰正是不願他自小就迷戀於某一個女子的照拂,才故意沒有將靈心帶來。
正在給他擦眼淚,宇文泰帶著毓兒進來了。
毓兒倒是喜歡這裡,一身合身的兩襠鎧穿在身上神采熠熠,連腰間的佩劍都是按照他的身長新打造的。平日里總是看他埋頭苦讀的樣子,此時一見他戎裝打扮,又是另一番俊俏風姿了。
想來宇文泰十來歲時,也是這番光景。
眼看也要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