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大統九年(公元543年)-夏
已經疼了兩天了。這兩天里,我數次昏厥又疼醒過來。請來的幾個產婆都束手無策,又將城裡最好的大夫都請來,海馬熬煮的催產葯喝了一碗又一碗,孩子依然生不下來。
他頑強地長在我的腹中,彷彿已經根深蒂固,無法撼動。
我覺得全身的力氣都用盡了。連手指都動彈不得。
眉生哭著扶著我的頭,將一碗新盛出來的熱熱的湯藥遞到我嘴邊:「夫人,快喝些參湯補補體力。一定能生下來的。」
「宇文……宇文泰……還沒回來嗎……」我費力地翕動著嘴唇,也聽不清自己到底有沒有發出聲音。
眉生將耳朵湊到我嘴邊,然後說:「快馬前日夜裡已經出發去長安了。安定公此刻應該已經快到東雍州了。」
我想我快要死了。我想見一見他。
竟然想見的是他。
大概因為他離家太久了。
去歲十月,他出軍蒲阪,渡過汾河追擊高歡。十二月,至尊到華陰狩獵,大饗將士。他又率諸將到至尊下榻的行轅謁見。
今年春天,又和高歡戰於邙山。聽說後來戰事不利,諸將失律,他自己也差點被高歡俘虜。
是如願率軍從後面攻擊了高歡的追兵,這才救了宇文泰。
生死關頭,他本可落井下石,卻還是伸手將他從懸崖下拉了上來。
是因我當年的那句話吧。我的孩子要有親生父親。
他始終不負我。
此時難產,大概也是我負了他的報應。我虧欠他太多。
這個孩子遲遲不肯出來,我卻漸漸失去力氣。我勉力睜開眼,模模糊糊看到四周的幾個產婆束手無策焦頭爛額。
我對眉生說:「那顆菩提子……在妝奩的……暗格中……」
我閉上眼,彷彿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
我在她耳邊輕輕說:「我若死了,你想辦法,將它送還給……他……」
眉生哭著哀求:「夫人不要說不吉利的話。夫人不會死……」
交代完這件在我心中牽挂了多年的事情,我閉上眼。身體的疼痛漸漸趨於麻木,腦子也昏沉起來。
於昏沉混沌之際,我忽然很想見宇文泰。這男子與我糾葛多年,愛我亦毀我。對他又豈止是愛恨不能四個字可以概括。
是的,我想見他。
一個女子,韶華勝極,卻不過剎那風光。然而令我一絲欣慰,他終究不必看我荒蕪老去的樣子,記得的永遠只是我的美麗我的青春。
從此擁著這一張不變的笑靨,過完茫茫一生。一夜夜風雨瀟瀟,燈花瘦盡,這昔日里迷戀不已的溫柔鄉,最終成一座令人悲懷的荒冢。
碧落黃泉,兩處難尋。
我竟孤獨至此,怕被他遺忘。
心中驀地湧起一陣暖。只覺相思如扣。
我是愛他的。——
是的,我同他朝夕相伴,為他生兒育女,我早已愛上他。我不願承認,我不想說自己真的是一個背棄舊主投身新君懷抱的不貞的奸妃。
心中一動念,嚇,怎麼竟如同彌留之際一般,如此坦誠。
真是命數到了——
「安定公回來了!安定公回來了!」
一聲一聲的呼喊聲傳進內堂,聲帶欣喜。眾人大概皆想,若在他回來之前便母子俱亡,又不知該是怎樣翻天覆地。
總要見得最後一面,說盡生平不能說、未敢說的話,才算都交代了。
眉生亦欣喜地貼在我耳邊說:「夫人,安定公回來了。」
說話間,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房間里一陣衣物的窸窣聲,想是人已跪了一地。
他腳步如風地過來,喚道:「明音,我回來了。」
一壁握緊我的手,在我頭邊坐下,一壁將我的肩膀撐起,說:「明音,撐住,生下來!」
他的手乾燥溫暖,那麼有力。我閉著眼無力睜開,只覺得頭面盡已汗濕。
軟軟靠在他胸前,費力張口:「宇文泰……」
我想對他說什麼?剛喚出他的名字,我竟發現自己對他無話可說。胸中丘壑如日月山河般波瀾壯闊,可到了嘴邊,竟一字也無。
還有什麼要對他說?他比誰都明白我所思所想。
我已很久沒見到他了,我想看一看他。
我使勁睜開眼,抬著眼睛去看他。他這大半年過得不甚如意,臉頰凹進去,此刻喘著氣,眼底發紅,目中一片倦色。連一臉漂亮的髯須都失了光澤。大概回來得急,臉色發紅,滿頭滿臉的汗水,模樣狼狽不堪。
我沖他咧嘴一笑:「我們也到了這死別的時候。」
「胡說!」他發怒,抬頭對四周跪了一地的產婆吼道:「你們在幹什麼?繼續接生啊!」
一個產婆抖著身子不敢抬頭,說:「小公子在裡面憋得太久,只怕是保不住了……」
「那夫人呢!你們趕緊救夫人啊!」他又吼。
那產婆繼續說:「小公子早已沒了動靜,出不來啊……夫人又沒有了力氣……我們,我們實在是沒有辦法……」
宇文泰狂暴地怒道:「你們一定要想辦法保住夫人!不然今天這裡所有的人都要陪葬!!」
我覺得眼睛乾澀,只覺得身體一陣一陣地飄忽起來。
我輕輕說:「別為難他們。是我沒用……」我費力地用手指去撫他的掌心,心中凄然,淚水就忍不住流了出來:「我對不起你。」
「明音。」他俯在我耳邊,一手輕撫著我隆起的肚子,「你要挺住。別丟下我和孩子們。兩個孩子都還小……」
他雙眼水汽迷濛,錚錚鐵骨的漢子,竟露出孤單無助的神情。
我的心中湧起一陣凄愴:「阿泰……」
他的聲音哽咽:「大統三年,你嫁於我做新婦。如今不過匆匆六載。如果沒有了你,我還要這天下做什麼……」
我漸覺身子奇寒,莫名墜入奇妙的陶醉之中。他的聲音在我的耳邊越來越飄忽。漸漸的,四周變得靜悄悄的。
我只覺得身體愈來愈輕,愈來愈輕,直至飄了起來。耳邊響起了明澈的梵音,嘛嘛哄哄不絕於耳。
前方一片耀眼的白光,只見一朵五彩祥雲緩緩飄來。
原來大限已至是這樣的情景。
我的心中忽的澄澈平靜,變得無比清明。眼前一幅幅畫面閃過,俱是一生苦樂。
望著眼前停住的那祥雲,我想,是不是踏上去,就可以青雲直上,登入極樂。
此時心中腦中一片空白,竟不記得來路,也不知道去向。
正要提步踏上祥雲,忽聽得耳邊一聲大吼:「孽子!把你母親還回來!!」
寶劍出鞘,鋒芒畢露。刺耳的聲音劃破長空,鋒利的劍刃濺起火星數點。那數點火星驟然蔓延成密布長空的閃電。
平空里轟地一聲驚雷,眼前的祥雲剎那消失,周圍的白光驟然熄滅。一切都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我的身子一沉,只覺得失去了重量,在不斷下落,耳邊疾疾地掠過呼呼風聲。
隨即,一線隱痛從身體的深處探起,升騰,俄而擴大成撕心裂肺的劇痛,驚濤裂岸,排山倒海而來。
「啊——!」
——
我睜開眼,只見自己還是在那間屋子裡。周圍的人一片忙亂。宇文泰站在我身邊,手裡抱著個血淋淋的安靜的嬰孩。
床上,我的身側,插著他明晃晃的佩劍。
孩子已經生下來了嗎?他還活著嗎?我想抬身去看,卻只覺得筋疲力盡,無法動彈。
宇文泰還未察覺到我醒來。他緊緊抱著那孩子,面色沉重又悲傷。半晌,將孩子交給一旁的產婆,說:「快去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埋了吧。別讓夫人看到。」
產婆立刻轉身去了。
聽他這麼說,我的眼淚潸然而下。
還是沒有能活下來……
「泰……」我輕輕喚他。
他身子一抖,立刻撲過來將我的手一把抓住:「明音,你醒了。」
我看著他,悲悲戚戚無法自控:「孩子……死了……?」
他伸手將我抱緊:「我們還會有孩子的。重要的是你沒事。」
我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緊緊抱住他的胳膊,哭得撕心裂肺。
十月懷胎,每一天都小心翼翼滿腹歡喜,期待著另一個新的生命降生在這個空寂的庭院里。他還未睜眼看一看這個世界,怎麼就沒有了?
叩心泣血之痛,一時間,只覺萬念俱灰。
忽然,院子里傳來一聲嬰兒啼哭的聲音。
彷彿一道驚雷,打破了滿庭院悲傷的死寂,劈開了籠罩在整個宅院上空的悲痛。
我們都驚呆了。一時甚至不及反應:那是什麼聲音?
宇文泰嘩的站起來,兩步沖了出去。片刻,又將那孩子抱回來,狂喜道:「哈哈!明音!他還活著!我們的兒子還活著!!」
他顧不得孩子還滿身血污,將他輕輕放在我的頭邊。
那孩子的臉皺巴巴的,慘白的身體正在逐漸變成充滿生命力的粉紅色。蜷著手,眼睛緊緊閉著,卻大張著嘴,用力地哭著。
我難以置信這是真的,伸手去觸他。卻那麼柔軟,那麼溫熱。
淚水一行行奔涌而下。我緊緊抱著他,喜極而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