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大統六年(公元540年)—春
到了來年春天,栽下的葡萄枝開始瘋長。我立起架子,那些嫩綠的藤蔓便順著架子蜿蜒往上,纏繞不休。
那一年,我對他說,妾本絲蘿,願托喬木。
那一年,他對我說,衣不如新,人不如舊。
我獃獃看著那些新長出的藤蔓和葉子出了神。那些嫩綠的葉子在陽光下清晰地招搖著細細的脈絡,一絲一絲向出延展。長得正好呢。
「明音。」乙弗氏在身後喚我。
我被打亂了思緒,回過頭去。她的頭髮已經蓄了起來,到了肩膀,平日都攏起,收在灰色的僧帽里。我一直疑惑,難道皇帝還要接她回宮?
「師父找我?」
她一笑:「我來看看你種的葡萄。」
我也笑著回頭看了看那支架,說:「也不知能不能結出葡萄來。」
乙弗氏仰頭看那已經爬到架子頂上的藤蔓,輕輕說:「我記得至尊很愛喝葡萄酒。」
她的心中還在挂念著皇帝。
她十六歲嫁給皇帝,大統元年被冊為皇后,夫妻感情非常好。她生活節儉,從不吃山珍海味,只穿舊衣服,不戴首飾。聽說在後宮裡仁慈寬厚,深得嬪妃宮人的尊重和皇帝本人的信任。然而她亦是個命苦的女人,和皇帝生了十二個孩子,卻大多早夭,只有太子和元戊活了下來。
她並無任何過錯,甚至是個難得的好皇后,卻成為了政治的犧牲品。而我的夫君是始作俑者。
我看著她忽然覺得慚愧。
她突然問:「你和宇文泰有孩子么?」
「去歲春天生了個男孩。」
「啊。」她若有所思,「那你為何要離開長安?為何不呆在孩子身邊?」
我不禁眼底發脹鼻中酸澀。這幾個月乙弗氏從未問過我為何單獨離開長安。我低低說:「這事說來話長……」
她目光清澈地注視著我。
我說:「有些事情,我一直想不明白。便想離開他,自己好好想想。」
她說:「你這是在畫地為牢,自我囚困。」
我看著她。我不明白。
她一笑,說:「人會生出種種困惑,無非因為貪。沒有的時候想要,有了就想要更多。可這樣是不對的,只會讓你生出很多煩惱和不甘。你要相信,此刻在你身邊的人,就是最好、最合適的那個人。」
「可若本來該在身邊的是另一個人、是被生生攪亂的呢?」我不禁追問。
「獨孤信?」她微微一笑。
我心一怔。她何以洞察這天機?
「師父怎麼知道?」我咬唇,心事被人點破,心有不甘。
「至尊還是南陽王時,和獨孤信多有往來。兩人關係很密切。」
啊,是了。那晚,他就是去南陽王府邸赴宴之後……
乙弗氏見我沉默,說:「沒有什麼是被生生攪亂的。一切都是註定的,按部就班,走得一步不差。你生就是宇文泰的人,這是前世就註定的。」
我的淚漸漸湧出來,低著頭,咬著牙問:「師父為何幫他說話?師父不是因為他才落到這裡的嗎?」
我需要一個人,和我同仇敵愾,和我一同罵他,仇視他。
可乙弗氏又一笑:「我沒有幫他。難道幫他的人不是你嗎?」
我抬起頭詫異地看著她。何以說這樣的話?
她抬頭看著那些爬上架子的葡萄藤,笑著說:「這些葡萄,難道不是為他種的嗎?」
她出塵離世飄然而去。我卻於那青翠葡萄架下泫然。
那隱秘的心思,自己都未有勇氣去檢點翻看,卻被他人一語點破。不願承認,又掩藏不住,措手不及。
急欲逃避,每次稍動念頭,就匆忙掩住。
為何要戳破?!
晚上,我獨自去佛堂。燃一支清香,跪拜在地默默祈禱。
供案上的蠟燭燃點著,燭光搖曳中,面前的佛像閃動著影子,映在四面牆上影影綽綽,時有時無。
我閉著眼,在佛前默默念誦。
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靜默中,似有人在低低竊語。
「你心裡有事。」
「你有心魔難除。」
「你沒有力氣放下,更沒有勇氣拿起。」
不!我不是!
我猛的睜開眼。
他立在我面前。
那個黃河邊的南梁士兵。他滿頭滿臉的血,肚膛悚然開著,雙手兜著湧出的白花花的腸子。
他眼角一滴清淚,說:「我想回建康……我好想她……」
他已成了沉在黃河底的森森白骨。卻仍是江南一扇朱格窗里的夢中人。
冷汗涔涔而下。我驚懼得無法動彈。
何以佛前會有這些鬼魅?
「不不,佛前一片清凈,是你心中有鬼。」
一晃間,一隻手擋在我眼前。那手冰涼涼地透著寒氣。我下意識去抓,卻忽地不見了。
我再張眼去看,那小兵已不知去向,秋苓阿姊卻來了。
她的脖子被弓弦絞斷了,慘慘地半掛在肩上。她要一手去扶著,頭才不會掉下來。
她凄凄一笑,說:「墨離,你怎麼還是把我一個人丟下了?」
「不是我!」我神思驚懼,雙腿癱軟跌坐在地上。
她在世受盡苦楚,如今怎麼還不入輪迴?!
「陽壽未盡,只能在黃泉路苦熬。」
她突然口鼻涌血,那斷開的脖頸上也噴出猩紅的鮮血。她捂著那鮮血噴薄的斷口,對著我凄厲叫道:「我一生未做惡事,為何要這樣對我!!」
啊——!
再睜眼時,秋彤站在面前。
她又瘦又小,又冷又飢。胸口一個血窟窿,鮮血淋漓不盡。她對著我柔柔笑著,衣裾在撲騰的燭火光影中飛揚。她是那樣美艷,神情又忽的木然,她是一個鬼。
她的雙眼空洞,對著我伸出手:「我的女兒呢?」
他們都是鬼!!
我大叫一聲,拔地而起想要逃出去,卻被人一把抱住,緊緊抱住。
我驚懼得魂飛魄散,不顧一切地扑打這那雙抱住我的手臂,歇斯底里地尖叫哭喊。
他兇狠地將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前,在我耳邊大叫:「莫離!!」
我膽裂魂飛奮力掙扎,尖叫著,雲山海月都在激蕩——
噗通一下,摔倒在地,四周一片寂靜。
我一身的冷汗,喘息未定。
抬頭望去,面前的佛像依舊垂目不言。昏暗的燭光跳動,牆上一片黑色的影子。
原來都是幻覺嗎?
傷感和頹喪突如其來,從未覺得自己如此軟弱。既貪且怖,這就是我。
人是如此軟弱,軟弱到根本承受不起愛與恨,卻又忍不住貪慕。
誰說愛恨不可怕?
身後的門吱呀一聲被風吹開,一陣夜風灌進來,莫名的寒冷。
我縮起肩膀,哆嗦了兩下。不知為何,淚水就流了出來。那一陣陣鬼氣森森的風吹在身上,並不覺得有多害怕。只是莫名的,覺得滿腹委屈,想有個人來哄。
我在冷的夜風中,忽然想起了被宇文泰抱著的時候,從心底湧起的暖意。
我回過頭,月亮已經隱成掛在天邊的一道黯淡的影子。天色微光發亮。
又是一天了。
到了五月,葡萄已經一串一串地掛在架子上了。黑紫黑紫,蒙著一層白霜,在陽光下招搖又可愛。
我將成熟了的葡萄剪下來,一顆一顆洗凈,放在陶罐里用杵搗碎,加入糖密封起來。
過了二十多天,打開陶罐,一股帶著酒味的清香撲鼻而來。
我將幾個陶罐一個個打開,將酒里的葡萄渣都濾掉,剩下一小壇紅色的晶瑩透亮的液體。這便是宇文泰鍾愛的葡萄酒。
我捧著那小罈子喝了一口——
那香醇的滋味自遠而近地湧來,彷彿從遠古而來,河流湍急,忽的排山倒海。
黑暗中各自彷徨的兩個靈魂。
我裝滿一個酒囊,找來尉遲術:「你找一匹最快的馬,將這個送去長安給丞相。」
「夫人,這是……」他一臉不解。我們離開長安一年,我從未捎過東西回去,隻言片語都沒有過。
我輕輕一笑:「送去給他,他會喜歡的。」
尉遲術正要接過去,我拔開塞子,自己喝了一口,然後重新塞好給他:「告訴他,第一口是我喝的。」
他雙手接過去,立刻回身去了。
我望著他的背影,葡萄酒芳醇的滋味還在口舌間徘徊。想象著他喝到這酒的樣子,那於黑暗中各自彷徨的兩個靈魂,在在這囊酒中,或可相逢。
我的淚竟然涌了出來。
過了幾天,尉遲術匆匆前來,說:「夫人,茹茹來犯,已渡河至夏州。丞相已召諸軍屯於沙苑備戰。夫人可要回長安去?」
我問:「如今的皇后不是茹茹的公主嗎?為何茹茹還要來犯?」
尉遲術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說:「屬下聽長安來的消息說,至尊有意接乙弗氏回宮,早已命她偷偷蓄髮。夫人日日居於此地,當很清楚這件事情。如今朝廷內外都說,茹茹此次出兵就是因為至尊要接乙弗氏回宮。」
「怎麼可能!」我失聲說,「怎麼可能為一個已經出家的女子而發兵打仗呢?」
尉遲術遲疑了一下,說:「至尊也是這樣說。可是至尊也說,既然招致這樣的議論,他亦無面目見屯於沙苑備戰的眾將,所以……」
「所以什麼?」我想起乙弗氏的僧帽下那一頭新長出的烏黑的頭髮,心裡生出不祥之感。
「至尊已派出中常侍曹寵,帶著手敕前來這裡,要乙弗氏自盡。」
我呆立住,不知該如何反應。半晌,跌跌撞撞跑進去,一頭伏在乙弗氏跟前。
乙弗氏詫異:「你怎麼了?」
我抬起頭,死死忍住要洶湧而下的淚水:「師父,你快點走吧。離開這裡吧。」
她安詳一笑:「曹寵已經快到了吧?」
我目瞪口呆。她知道?
乙弗氏起身從身後的小柜子里取出一份帛書遞給我。我接過一看,細密軟薄的白帛上,是皇帝的手書密函,說不得已派了中常侍前來賜她自盡,要她挑一心腹侍婢替死,自己趕緊喬裝離開,天涯亡命去。
我手捧著那帛書問:「那師父為什麼還不走?」
屋子裡暗暗的。窗格間透過的光打在她的臉上,恍惚不定。
她坐著,巋然不動,說:「若是因為我挑起了戰端,這次能逃過,下次呢?總之我不死,郁久閭氏是不會罷休的。我不過這樣的一條命,何必總給至尊添煩惱。不要再打仗了。」
「師父不要這樣說。如今諸軍已經屯兵沙苑準備一戰。我大魏怎能一而再容忍國母被人欺凌?」
她坦然一笑:「諸軍?那裡面有你孩子的父親,也有別的孩子的父親。何必為我一個,讓那麼多孩子失去父親。」
「師父……皇后……」我的淚忍不住奔涌。我伸手抓住她的腳,淚水滴在她的鞋面上。
宇文泰讓她到如此境地,她卻說宇文泰是一個父親。
「皇后,我們對不起你……宇文泰對不起你……」我哀哀泣道。
亦是出身豪門身嬌體貴的女子吧。多年恪守本分,她又妨害了誰?
乙弗氏微微一笑,低低說:「他並非為他自己。我不怪他。命該如此,我誰都不怪。」
我哀哀求她:「皇后,你還是走吧……主上也讓你快走……將來或可再見啊。」
她說:「至尊是天下的至尊,也是我的夫君。夫妻間,又有什麼是不能夠相互成全的?」
我抬起頭看她。她神態安詳地端坐著,手中拈一串佛珠,慈目低垂,似一尊佛像。然而那烏黑的頭髮從僧帽下露出來,儘是對塵世的留戀和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