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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大統五年(公元539年)-夏

  送走了姚氏,府里再沒有她爽朗的笑聲,驟然變得冷冷清清。宇文泰一直留在長安,只是我從出殯之後就再沒見過他了。


  姚氏死了,他很悲痛。悲痛到數日沒有去宮裡,也一直沒有過來聆音苑。我曾數次見他在深夜一人獨自坐在相府的花園裡,撫著姚氏生前最喜愛的一條帔子發獃。


  有時心裡隱隱泛起一絲憐惜,然而抵消不了那巨大的恨。——


  我是真的恨他了。


  若是姚氏不告訴我那些就好了。


  糊塗一點比較容易過活。


  然而這枚刺插在我心裡拔不走。


  大概過了一個月,宇文泰來了。


  彼時正是炎夏永晝。聆音苑整日大開著門窗散熱氣。覺兒熱得生了痱子,晝夜啼哭不止。我和眉生正拿了大夫開的藥方煎出的葯汁給他擦著身子。那小小的柔軟的身子上遍布著紅色的痱子,想是很癢,又不會說話,甚至手還不會抓撓,只得一直啼哭。


  我心疼極了。


  連宇文泰何時進來的都不知道。


  只見眉生突然恭敬立屏息立在一旁,又小聲提醒我:「夫人……」


  我回頭一看,他站在身後。


  許是天熱,他頭戴著綸巾,穿著白色的大袖衫,站在身後神色複雜的看著我。


  我無心和他說什麼,轉過頭去繼續拿巾子蘸了葯汁給覺兒擦身子。


  他問:「覺兒生痱子了?」


  見我沒說話,眉生連忙介面說:「都好幾天了,小公子一直吃不好也睡不好,整夜地哭鬧。昨兒才找了大夫來開了葯祛火。夫人不放心小公子和乳母睡,晚上就抱了過來。」


  他說:「眉生你先出去吧。」


  眉生低眉小心地行了個禮,將手中的巾子放在葯盞邊上,輕著腳步出去了。


  宇文泰拿過那巾子,蘸了葯汁,和我一起給覺兒輕輕擦著,一邊問:「還在生我的氣?」


  「我沒什麼可生氣的。」我說。


  心已被挖空了。原來我的婚姻,竟是一場精心設計好的圈套。他們一步步誘我入局,騙取了我僅有的東西。


  兇手已死了。我尚在她的局中還需活許多年。剩下漫長的歲月,這傷痛和不甘要向誰討還?

  只有一個孩子尚可慰藉。


  大約葯汁起了作用,覺兒停止了哭鬧,安靜地睡去了。宇文泰喚來乳母將他抱走,然後對我說:「你準備和我僵持到什麼時候?難道從此一生都這樣不理不睬形同陌路么?」


  我看著他。那窄瘦的臉黑了一些,下巴上長出了唏噓的鬍渣,添了幾分滄桑。


  一生?一生太久了。誰有耐心去談論那麼長遠的事情?


  我突然覺得心底騰起一股燥熱的厭倦。我厭倦了這一切。我厭倦了他事事討好處處周全,我也厭倦了對他小心翼翼儘力迎合。謊言拆穿,我們留給對方的籌碼都已用盡,此刻要怎樣厚顏無恥地往下繼續?

  所有的人事,都脫了軌道。


  紅塵萬丈,我想逃離。


  我深吸一口氣,問他:「宇文泰,你從前答應我的事,還算不算數?」


  「什麼?」他的眼中閃過警覺的光。


  「你答應我不必困囿於此。你答應我,若我願意,可以縱情山水。」


  他的眼神瞬間黯淡:「你想離開長安?」


  我點點頭。


  「去哪裡?」他問。


  「我不知道。」


  我能去哪裡?建康回不去了,亦已同如願訣別。我能往哪裡去?天地茫茫,我該去哪裡?


  他的眼中劃過細細密密的涼。也許這一刻,他的心頭亦湧起一陣悔意?終因貪慕那片刻溫存的辰光,玷染了一生追亡逐北吞吐山河的男兒志氣。漸漸像一隻甘心的春蠶,細細吐絲,密密織羅,到最後,結一個繭子,不知不覺將自己困住。


  他抓著我的肩膀,一壁問:「明音,你要離開我?你要離開我嗎?」


  我看著他,我忽然覺察到,我痛恨這騙局,是因為這個男子,我對他心動過。


  我恨他,是因為我對他有了感情!


  也許是在聆音苑那一樹西府海棠之下時。也許是在東雍州和他共飲葡萄酒時。也許是覺兒在我肚子里第一次胎動時。


  然而如今這些都不再有價值。


  誰說男人心狠?在情愛里,女人比男人更心狠。只要令她失望心死,她便絕不留情,乃至不惜玉石俱焚。


  男人?男人哪捨得為情而受烈火焚身之苦?他們要的太多了。


  「你讓我離開一段時間。」我推開他的手輕輕說。


  他一瞬間冰冷下來,轉過身去,挺直了腰背,彷彿是要努力收攏起那不經意間流露出的狼狽。——


  他是當今權臣,萬人之上。怎可為一女子狼狽不堪?


  他雙手負在身後,側過頭來冷冷問:「你會去找他?」


  我的嘴角扯起苦笑。找他?我憑什麼?早已輕負前言,緣盡花殘了。


  「我是你兒子的母親。」


  他渾身微微一顫,這才緩緩轉過身來,伸手輕撫著我的臉頰,看著我,嘴唇輕顫著。半晌,放下了手,只說:「早些回來。」


  秋天的時候,我到了秦州。


  秦州是隴右門戶,跨著長江和黃河,是絲綢之路上的商貿中心和戰略要衝,自漢以來便是西部富庶繁華之所在。


  剛到城下,侍從尉遲術便說:「如今的秦州刺史是武都王元戊。夫人可要進城?」


  武都王元戊是廢皇后乙弗氏的兒子。聽說乙弗氏如今就在秦州城裡出家修行。


  幾個月里我已從長安一路北上,最遠到了涼州。茫茫戈壁沙漠令人心生荒蕪之感,只有一座繁華的涼州矗立其間,車馬相交錯,歌吹日縱橫。這裡同西域的貿易繁盛,葡萄酒的貿易尤其興旺。


  我在涼州城呆了半個月,日日品著西域各國的葡萄酒,偶爾也會想到,鍾愛葡萄酒的那個人,如今是在長安,還是已經還屯東雍州了。


  侍從每隔三五日便會將我的消息飛鴿傳書給他,只是從沒見他捎來隻言片語。


  如今又南下到了秦州,我覺得一路有些累了,對侍從說:「我們在這裡住下吧。你們去打聽一下,乙弗氏在哪裡修行。」


  隔了兩日,侍從打聽回來,說元戊在秦州城外幾里處的慧音山上為其母建了一座妙勝院,乙弗氏如今就在那裡修行。


  妙勝院是座精緻小巧的小佛院。背山臨水,東側山勢險峻,古柏蒼翠,鍾靈毓秀。


  那山門洞開著。往裡一看,幾座閣樓殿宇翹脊飛檐,並不宏大,卻靜穆莊嚴。


  我讓跟著的幾名侍從停在門外,自己抬腳進去。


  剛一進門,一側便有一個婢女攔了上來:「這位郎君莫不是走錯路了?這裡是私家禪院,不接香客。」


  我向她行了個禮,說:「我是特意來拜見乙弗皇后的。」


  那婢女臉上表情微微一變,隨即說:「這裡沒有乙弗皇后,我家主人是妙勝師父。不知客人是哪位?」


  「我是長安來的。我姓鄒。」


  那婢女表情疑惑,但還是轉身去稟報了。


  過了一會兒,那婢女又回來,恭敬地行了個禮,說:「妙勝師父請郎君進去說話。」


  我跟著她往裡走。那禪院正中是個佛堂,東西各有一排配房。十幾間屋子掩映在蒼松翠柏之中,屋子之間來來回回不時地走過幾個侍婢。看樣子,元戊派來照顧他母親的人不少。


  那個婢女一直將我領到佛堂外。裡面正中一尊不大的木身立佛像。身前貢案上香火供果一應俱全。


  一個身形中等的婦人跪拜在下,默然不動。


  也似一尊像。


  半晌,她起身回過來。她這一年應該有三十歲,面貌秀美,神情安穆,儀態端莊。她曾也是母儀天下的女人吧。如今卻只有這一尊佛像相伴。


  此時雖是灰色布衫,那一頭剛長出不久的頭髮倒是頗引人注目。似是在故意蓄髮。


  她看著我,問:「你是宇文泰的夫人鄒氏?」


  「師父知道我?」我有些詫異。自從嫁給宇文泰之後的每個新年,我都是跟著他在長安以外的地方,因此從不曾入宮向皇后妃嬪拜年。何況此時我是男裝。


  她一笑:「當年馮翊公主病死,宇文泰向梁主求娶你,又為你興建聆音苑,長安滿城風雨。」


  我低頭一笑,無言以對。


  她也一笑,淡淡地說:「宇文泰心狠手辣,野心勃勃。沒想到亦有心思取悅女子。」


  我沉默無言。


  她見我不說話,問:「你來找我有事么?何以不留在長安?」


  我問:「師父可願收留我一段時間?」


  她露出詫異的表情,沉默片刻,卻沒有問緣由,說:「那你住到東邊的配房去吧。但你的那些侍從不可以住進來。」


  我也不知我為何會要求住進這間佛院里。從長安一路走出來,見到經歷戰火之後破碎的山河,有些州郡已經開始復興。宇文泰,他對待政敵固然心狠手辣,可也並不是那麼罪惡和糟糕。


  朝堂之上對他的評價是野心勃勃。可是民間里對他還是頗有好感的。


  我想找一個乾淨清凈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我也想念覺兒。生下他三個月不到,我這個阿母就狠心拋下了他。心裡不是不痛。但是我和他父親之間,若一直那樣下去,終會傷害到他。


  出來幾個月,我已深深地明白,我同宇文泰之間,已有了一條血肉相通的脈。他的血會流到我的身體里,我的痛,也會傳到他的身上。他不光是我的夫君——不,這根本不重要。可他是我孩子的父親。這種骨血相連的親密已是改變不了。


  乙弗氏從不讓我的侍從們進門,因此他們只能隔三五天在門外求見,見我安好,才能給宇文泰報信。只是不知我在裡面做什麼,大概那書信上反覆寫的也都是「夫人仍安身在妙勝院」這幾個字。


  這一年冬天,我在東配房外面的院子里,將從涼州帶來的葡萄枝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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