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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大統四年(公元538年)-秋

  我擋在宇文泰身前,心裡亦是絕望的。若早一些,我或可在這裡牽住他的手,和他同生共死。但如今都晚了。究竟是造化弄人。


  一天天盼著,一步步算著,可老天只要輕輕一勾手指,一切都推翻了。光是笑自己蠢都夠笑好多年。


  我仰臉看著他,輕輕說:「如願,我腹中已有了他的骨肉。」


  風也靜止了。時間也靜止了。天上的流雲也靜止了。


  只有我臉上的淚,輕輕滑落下來,順著下巴,到脖子,一直流到心裡。


  他呆住了。他也呆住了。


  三尺長劍,咣當一聲落在地上。


  死一般的靜默之後,他突然間凄凄一笑,越笑越厲害,越笑越大聲,直至抑制不住,不可收拾。


  「真是你們的造化。」——


  忽然間蹲下身去,雙手捂住臉,再不能言語。


  我的心如被無數的利刃胡亂捅入。我輕輕喚他:「如願……」


  他不動。若不是肩膀在顫,簡直成了一尊姿態怪異的雕像。


  我忽然覺得肚子一陣劇痛,忍不住**:「我痛……」


  他聞聲一下子面色慘白,衝過來從宇文泰手中接過我。他幾乎要將我的手捏碎,也許是想起了幾年前的慘事。


  宇文泰也驚慌失措,竟問他:「她怎麼了?」


  如願抬起頭對著他吼道:「快去找大夫!」


  宇文泰二話不說沖了出去。


  我抬眼看著獨孤公子那傷心的臉,淚水汩汩而下。緊緊抓住他的手,哭著對他說:「公子……是我辜負了……你忘了我吧。」


  他咬牙問:「為什麼要這樣?你明知我不在乎的……我不會在乎……」


  我緊緊閉上眼,心裡一片黑暗,搖著頭說:「我不想我的孩子沒有親生父親。」


  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狠狠撕扯著我的四肢百骸。我支離破碎,鮮血淋漓。


  那麼多孤寂的日子,那麼多寒冷的夜,守在窗前獨自看著天際的明月,想的只有眼前這個男人。


  可到末了,只一次孕中的嘔吐感,便將這些日夜的苦守和渴望都輕易擊垮了。


  連這腹中尚未成形的孩子,也來摧折我們的愛情。


  到末了,只剩下這個簡單的願望,我的孩子要有親生父親。


  從此後,月盈月缺,再和我無關了。


  他的臉上浮出掩飾不住的哀痛,皺著眉,英俊的臉痛苦地扭曲著,緊緊抓住我的手不說話。


  腹中疼痛稍減。我努力睜著眼睛看他,心裡翻滾的都是苦澀。


  何以走到這一步?

  我輕輕說:「公子,對不起……對不起……」


  他的嘴角扯起一絲苦澀冰冷的笑意,搖著頭,低低說道:「別說了。別再說了。」


  這時大夫跟著宇文泰匆匆進來,一見這情形,低頭草草行了一禮,說:「驃騎將軍也在這裡啊。還是先請迴避吧。在下要為夫人診脈。」


  如願鬆開我,撿起地上的劍,成一個失敗者,拖著劍,拖著步子,拖著他自己的靈魂,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我看著他走出去。他走一步,我心上一個洞,他走一步,我心上一個洞。


  直到千瘡百孔,再挽救不得。


  這夜,除了風有些大,什麼都沒有發生。


  大夫給我把了脈,扎了幾針,說:「夫人有些動了胎氣。好在孩子已經保住了,還請夫人多多休息,不能再受顛簸。在下開幾帖葯,要給夫人按時服用。」


  這夜狂風大作。我神思枯竭,軟軟倒在宇文泰的懷中。


  他緊抱著我,坐在榻上,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他開口了,說:「知道自己有身孕為什麼瞞著我?」


  「放過他。」我輕輕說,「都是因為我。是我的錯。求你放過他。」


  他重重嘆了口氣,苦笑一聲,說:「他還真的想殺我。」


  他將手放在我的小腹上,說:「你是因著有了孩子回來的,還是為我?」


  我沉默半晌,假設我未懷孕,會不會回來擋在他身前?我不知,我愛的是如願啊!我信誓旦旦同他說過,我這一生,只會愛他一個。


  沒發生的事,如何假設?


  只是因為有了新的生命,只是因為在那一瞬間,我想要這個新的生命。便如天下所有平凡母親一般心思。他是不是我的夫君?不及分辨。他是不是我愛的男人?無暇顧及。但是,他是我孩子的父親——


  一切的愛恨,一切的痛苦和不甘。那曠世而龐大的熊熊燃燒的愛情,都因這個突如其來的小生命,灰飛煙滅。


  我藏起心事,輕輕說:「我不想你死。」


  敏感地覺察到他鬆了口氣。也不知是真的信了,還是迫著自己相信。他撫著我的頭髮,說:「明音,我覺得很歡喜。不光是因為我們有了孩子。我真的很歡喜。」


  夜色漸漸隱沒在天際泛起的霞光中。


  宇文泰一直在床邊守著他疲倦不堪的妻子,和她腹中那塊剛剛凝成不久的血肉。


  也許這是一個男人一生中最了不起的守望。他的血肉,竟孕育在一個女人的身體里。


  他贏了。


  我和如願都輸了。因著這個孩子,我們慘敗到底,一無所有。


  我閉著眼,聽著他呼吸的聲音。然而我終於信了,他是那樣愛我。在得知被我背叛的那一刻,他心如死灰,生念全無。


  在這一刻,我忽然很感動。


  終究因為一個孩子,我們再也無法分開了。


  到了天明,宇文泰又跨馬出戰。


  這一天高歡大敗北遁,宇文泰臨陣斬殺了高敖曹和李猛,俘獲甲兵一萬五千餘人。據說戰後飄在河上的屍體數以萬計,慘不忍睹。


  本是勢如破竹摧枯拉朽之勢,也不知是不是命數,到了下午,忽然起了大霧。因軍陣龐大,在霧中無法前後相顧,彼此失散,一眾戰將在陣中被濃霧分隔,無法相顧,又找不到皇帝和宇文泰之所在,只能棄卒先歸。


  之後洛陽失守,宇文泰經過這幾天的事情,也失了戰心,便宣布班師了。


  河橋之戰便是這麼個不勝不敗的古怪結局。


  然而宇文泰和眾人都沒想到,後方亂了。


  及到弘農,長安傳來消息,之前大軍傾巢而出,關中兵少,前幾年虜獲的那些散落在民間的東魏士卒趁著長安空虛,舉兵謀反了。


  這是出發前宇文護提醒過宇文泰的事情。


  宇文泰連忙派出李虎前去剿殺。大軍都屯在弘農觀望。


  可幾天之後,傳來了李虎和眾公卿帶著太子躲避到渭北的消息。


  宇文泰大怒。他的後方,長安,竟然淪陷了。這天半夜回營,臉色黑沉沉的,山雨欲來。


  我問他:「長安如今怎麼樣?」


  他眉頭皺著,彷彿再也展不開了。那雙頰的顴骨高聳著,臉上一片片的陰影,沒有一點好的跡象。


  他說:「太子已離朝避禍,公卿大臣們也都紛紛出城去了。如今關中震恐,百姓相剽劫。聽說,景況很慘。沙苑的降將趙青雀和雍州的一個叫於伏德的遊民造反了。青雀佔據了長安子城,於伏德佔領了咸陽,和咸陽太守慕容思慶領著降卒拒我還朝大師。如今長安的百姓自發組織起來抗拒青雀,候騎說,每日接戰不止。」


  我忽然想起長安的丞相府,驚道:「姚阿姊和毓兒還在長安……」


  見他臉色越來越黑,我不敢再往下說。


  雖說丞相府有不少看家護院的家丁,但是能不能擋得住那些反叛的士卒和流民?


  毓兒還小,姚阿姊又只是個婦道人家。若是變故真的波及到了丞相府,他們該怎麼辦?

  還有金羅。他的府中,也只有郭氏帶著金羅兩個人。如今又怎麼樣了?


  我不敢往下想。


  許是我愁容滿面,令得宇文泰擔憂。他抓過我的手,輕聲安慰說:「別擔心這些事。你如今照顧好自己就行。皇上已經命我前往征討,我們明天就一起去長安。但你要乖乖聽話,護好我們的孩子。不然,我就遣薩保直接送你去東雍州了。」


  大軍不日就到了長安城下。眾將都有家小留在長安。此刻也都心急如焚。


  豁出命去的半生戎馬,也不過是為這一家一院。如今陷入敵手生死未卜,眼看半生辛勞將付流水,怎能平心靜氣?


  這天,大軍屯於長安城外,四面將長安圍得水泄不通。宇文泰遣宇文護襲取咸陽①,然後南渡渭河與大軍相會。


  宇文泰一直很重視宇文護,多年來著力培養。近年來更是時常委以重託。他曾對我說,若是將來毓兒,或是他其他的兒子能夠像宇文護這樣優秀,他也就心滿意足可以放心託付了。


  有時我忍不住憐惜宇文泰。人人都道他時機正好,年少得志,誰又曉得年少闖蕩的辛酸和艱險。誰又明白眼看著父兄一個接一個殞命的悲痛和恐懼。


  世道的險惡,從不因為一個人年紀尚輕就輕減分毫。


  總欺少年窮。


  他不光要保全自己,還要照顧一眾侄子,悉心培養他們。其實算起來,他比宇文導也只年長六歲而已。


  可是他卻那麼強大。一肩扛著家族的榮辱,一肩扛著天下的興衰。他逼著自己那麼強大。


  他從不同我說這些,然而我總是會在某個莫名的時候,感受到他身上突如其來的沉默和寒意。一瞬間,就拒人於千里之外。


  註釋:


  ①《周書》記載襲取咸陽的是宇文護的二兄宇文導(511-554)。本文為避免太多人物出現而改為宇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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