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大統四年(公元538年)-秋
不覺夜深。先是皇帝在一群人的簇擁下出來了。宇文泰將他送至帳外,然後轉身又進去了。
也許他還有其他事情要做。
我籠了籠寬大的衣袖,轉身進了卧帳。
我有些睏倦,倚在床上半睡半醒,似乎過了很久,忽然聽到有人在我耳邊輕喚:「莫離娘子。莫離娘子。」
我睜開眼,還未看清是誰,就被來人一把捂住了嘴。
心中一嚇,定睛看去,卻是賀樓齊。
此時此刻,他怎麼會在此地?
他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間輕輕噓了一下,放下捂住我的手,輕輕說:「娘子快跟我離開這裡。」
「發生了什麼事?」我頭皮一麻,有不祥的感覺。
賀樓齊小心翼翼地將聲音壓到最低,說:「娘子別擔心,將軍安然無恙。是我家將軍吩咐的,要將娘子立刻帶離這裡。其他的事情,由他處理。」
「他要幹什麼?」我問。
金墉城剛剛解圍,皇帝在此,宇文泰也在此,如願他要做什麼?
我的心突突亂跳,仿似窺見了一個驚天的陰謀,連帶著頭也開始痛起來。
見我猶豫,賀樓齊著急地說:「娘子忘了和我家將軍是怎麼約定的了?他來接你走啊!」
我的心狠狠往下一墜。
不知為何會往下一墜。是我自己說的呢,等他來接我。可是此刻,心卻墜在胸腔里,沉沉壓著,雀躍不起來。
腦子還一片混亂,賀樓齊已經不由分說一把抓著我往外面走。
我一片昏頭漲腦,任由他將我推上馬背,小心避開值夜巡邏的衛兵,一路向西跑去。
跑出去約三四里地,突然胃中又一陣翻江倒海,緊跟著頭也一陣眩暈,幾乎要摔落下馬。我趕緊勒馬停住。
賀樓齊見狀,也勒住馬,回頭來問:「娘子怎麼了?」
我定一定神,勒緊馬問他:「公子呢?其他人呢?」
賀樓齊憤憤說:「娘子不會是到了這個節骨眼上變卦了吧?」
變卦?何以要深更半夜偷偷溜走?如願他到底計劃了什麼?
「公子他要幹什麼?」我追問。
賀樓齊一咬牙:「娘子難道不是已經心知肚明嗎?今晚之後,就沒宇文泰這個人了!」
我大驚失色。腦海中左突右撞的全是各種血腥的畫面。如願去殺他了?
我的心中劃過一道閃電。莫非至尊前來洛陽並不是一個巧合……他也參與了這個計劃?
宇文泰深陷重圍,四面楚歌。
而他並不自知。
腦中一轟,是了,營中此刻頗多荊州系和武川系的將領,都是如願的舊部。對宇文泰頗多不滿的皇帝也在營中,殺了宇文泰,新的丞相和柱國大將軍立刻就會被昭告。他殺宇文泰一個措手不及,一夕翻身,於公於私,都完美了斷了。
可是宇文泰……他會死去,以一個賊臣逆子的罪名!
我心知肚明?是啊,當日和如願約定來帶我走,難道宇文泰會眼睜睜看著么?一定是你死我活。
我是真的沒有想到,還是故意不去想……
我難道真的想宇文泰死嗎?
賀樓齊又焦急地催我:「娘子快走吧!將軍一旦得手,我們的兵馬就會立刻衝進去控制局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所以將軍讓我帶你先走!等辦完這裡的事,他會親自去迎你。」
我抬起頭。
雲翳匆匆掠過月牙,四周靜得一絲風聲都無。八月間,尚有點點螢火蟲,上下飄於路邊的亂草雜樹之間,綠光瑩瑩;遠處群山渺渺,影影綽綽,都伏在夜色之中,不動聲色。遠觀這人間荒誕悲喜。
迎我?一個權臣倒台,另一個權臣崛起,連帶前者的妻妾,也一併接管。
沉沉夜色中,我成了一個同人勾結陰謀篡位的奸妃!
心驚肉跳,肝膽俱裂。
新婚之夜,他見我哭,說:「哭什麼?不到最後,誰也不知道是個什麼結局。現在哭,還太早了。」
難道他早已知道,有一天我會出賣他到如此地步?
「你叫莫離?莫失莫忘,不離不棄?」
「你敢這樣拿刀對著我,不過是仗著我愛你罷了。」
宇文泰通紅著雙眼,對著我大吼:「鄒明音!你怎能如此負我!!」——
我猛的驚醒,掉轉馬頭就要回去。
宇文泰不能死!
賀樓齊搶先一步到我前面擋住:「將軍有令,娘子只能往西,不能回頭!」
他的表情陰冷,像一座山一樣擋在我面前。馬在他的胯下不安地來回擺動著頭。他看著我的眼睛里流露出憤怒。一定是恨我這樣一個軟弱善變的女人,不堅定,不忠貞。獨孤公子已然不顧一切要和昔日橫刀奪愛的人做一個了斷,我卻還在左顧右盼諸多躊躇。怎麼原諒?
是誰說,女人對愛情,總比男人更義無反顧?
可是我已來不及背叛宇文泰了!
我牙一咬,心一橫,使勁一夾身下的馬肚子。那馬吃了痛,瘋一樣地向前狂飆,直把賀樓齊連人帶馬撞到了一邊。
「娘子!」他在身後氣急敗壞,也只得策馬追了上來。
我一路策馬狂奔,卻並不清楚為什麼要這樣一意孤行地回去。
這一回頭,如願的一切計劃都付諸流水。
這一回頭,我就算徹底辜負如願了。
這痛苦令我瘋狂。
我遇著他們兩個,便從此墜入了一個酩酊又銷魂的神奇世界里。愛情,慾望,權力,爭奪,殺戮。他們一一盡情投入演給我看。我恍惚懵然,四周都是他們那漂亮的噴射著佔有慾的眼睛,牢牢看準了我,不得逃離。
身體里翻江倒海。心裡翻江倒海。一切都已顛覆,一切都已翻沉了。
都來不及了!我已來不及再和他廝守——
我翻身下馬,幾乎滾落在地,跌跌撞撞闖進中軍帳。
兩個人,拔劍相對,一個抵在他心口,一個抵在他咽喉。
帳中的燭火隨著我的闖入拚命地撲動著微弱的火焰,橘紅色的火在空氣中奮力掙扎伸展。周圍暗暗的,劍鋒冰冷,微微泛光。映著他們倆的臉,也是冰冷的。
也不知這樣站了多久。連火苗都快要停止跳動。
他們拔劍了!
我覺得大勢已去,頓時渾身無力,長裙大袖,撲倒在地,如一隻將死的鳥。
如願先開口了。
他轉頭看著我,驚道:「不是讓你走么?怎麼回來?!」
宇文泰聞言,也看著我,臉上如同覆這一層寒霜——不,他根本就像一個剛剛從千年寒冰里挖出來的人一樣,連那雙眼睛,都透著森森的寒氣:「你跟他計劃好的?」
我自地上抬頭看著他們。
帳中沒有旁人。沒有埋伏,沒有幫手。他們一人一劍,是兩個男人的決鬥。
宇文泰的眼中突然流露出一絲傷感,嘴角抿出一個凄苦的笑,問:「明音,你不惜要我死,也要離開我嗎?自從去建康求婚,你三番五次想殺我,原來都是真的。」
我顫抖著雙唇,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心中有一隻貓,此刻為了蹦出來在拚命抓撓,想要在那封閉的空間中找到出路。我疼痛難當,話都說不出來。
只能那樣看著他,心裡滿滿的都是說不出的悲傷。他的阿干,和他的妻,一起背叛了他。他站定不動,也許在那一刻,什麼都想放棄掉了。
人生真是無趣,什麼都會背叛。什麼都不可信。
他閉了一下眼睛,冷冷說:「你們都想我死……期彌頭,不要再同我說什麼忠於元氏了。你是真的為了社稷,還是為了她?」
如願的劍明顯抖了一下。
也許在那一瞬,想到了在武川一起成長的那些歲月。少年時分享彼此的理想和秘密,青年時各自奮鬥,並肩作戰。
宇文泰凄愴地一笑,說:「天下局勢,你豈會不明不知?還是為了她。」
如願那白玉般的臉此時映在微弱的燭火中,竟如同被燒著了一般通紅熾熱,他雙眉倒豎,眼中噴火,咬著牙低沉著聲音說了一句:「黑獺,這是奪妻之恨!」
——
須臾之間,他已飛身向後彈開。修長的身體在空中劃過一個好看的弧線。他避開劍鋒,又翻身抖開一個劍花,利刃直取對面的心口!
宇文泰卻在對面飛身彈開的那一瞬間,垂手扔下劍,面色平靜。在那一刻心如死灰。
我目瞪口呆。他怎會在這個時刻,露出那樣的表情?!
他轉頭哀哀地看向我。那漂亮的丹鳳眼中,似有兩點光焰,倏地滅了。
「開始的時候,我沒有那麼高的雄心壯志。我離開武川,跟著時勢到處流浪,一半是為了活命,一半是為了尋夢裡的那個女子。我那時想,等我尋到了她,就找個稍清凈的地方,同她安靜地生活,生兒育女。」
生兒育女?不!——
我奮力撲上去,緊緊抱住了他!
力量太大,帶得他一轉。眼前一片黑——
天地混沌初開之時,也是這樣的黑吧?盤古開天闢地,又以肉身化了山川河流。這世界都是血肉組成的,為什麼卻這般寒涼?
兩聲驚呼。背後一道涼氣劃過,耳中聽到絲質的衣服破開的聲音。呲——
夜被撕裂了。
我聽到海棠花瓣滴落到春水之上的聲音。
我聽到夏蟲在夜裡歡樂鳴叫的聲音。
我聽到秋風中的枯葉從枝頭啪嗒斷裂搖落的聲音。
我聽到大片雪花簌簌墜地的聲音。
眼前一片漆黑。那麼多的四季好景,都辜負了。
心中悲愴著。我辜負了他,辜負了愛情。
人生太長了,如今走到這一步,還有什麼指望?它是一個無底深潭,令人絕望。
我睜開眼,見宇文泰坐在地上,緊抱著我。他的看著我的雙眼那樣漂亮而多情,表情是那麼奇妙,彷彿在我抱住他的一瞬間,他的已被生剖開的心,忽的癒合了。
他眼中含起淚,箍得我幾乎要窒息。
而另一邊,如願呆立著,手中的劍上掛著一截我的衣袖。黑夜裡不知從何處飄然而至的鬼魅,悄無聲息地棲止在他的劍上。
「莫離……你……」他生生吞下後面的話。事已至此,他不願將此事連累到我。可是他的臉在一點點破碎,喉結上下遊動,終於說:「你還是愛上了他。」
他忽然像一隻倦極欲眠的困獸,低低退守到他的角落。跳動的燭火給他的臉映上一片片陰影。這陷入愛情的男子,如今要如何自拔?他答應我的,都做了,終究是為了一個女人耗盡一生一世的心力。可是——
溫熱的淚滑下臉頰,漸漸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