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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大統三年(公元537年)-秋

  那聲音如玉石叩磬,直入心底。


  天地間只剩下這一個聲音在迴響。


  我回過頭。


  滿臉雨水肆虐,我幾乎睜不開眼。可是我看見他了。


  他站在我身後,左胳膊吊著,受了傷。還穿著明光甲,頭上未戴兜鍪,雨水澆濕了他的頭髮,順著他的臉頰一道道流下來——


  我什麼都看不清了。如絕境逢生,惶然不敢相信。


  大悲之後驟然大喜。身體卻無法及時反應,我一頭撲到他懷中,放聲大哭。


  他一手抱著我,說:「我剛剛聽他們說,有個奇怪的人在四處找我。你怎麼了?」


  我仰起臉,臉上滾燙:「我聽說你傷重,生死不明……」


  他將我的頭摁進懷中,說:「胡說。我死了你該怎麼辦?我不會死。」一手在我臉上抹了一把,似為了讓我更看清,他抬了抬那隻吊著的胳膊:「只是左臂中了一箭。流矢而已,你看,不深,不重。放心。」


  我低頭一看,才見那臂上綁著的白布已經浸透雨水,洇開一片淺紅。


  胸前的護心鏡被雨水沖得鋥亮。照出我狼狽不堪的臉。而因見他無恙,這狼狽的臉上浮出的歡喜,竟是那般美艷。


  他柔著聲音安慰:「不要緊的。這點傷……」


  我踮起腳以唇堵住他下面的話。


  這傷任在哪裡,都是不要緊的。然而在他的身上,就是在我的心頭。


  雨水流入口中,如甘露芳香甜潤。淺嘗輒止,只為讓他住口。


  我抬起眼四下一看,暴雨讓夜幕降得格外早。周圍空蕩蕩沒有人。誰可來幫忙?


  匆匆想起方才找醫館的時候,見到城中有一間小寺廟,或可棲身。


  那廟頗小,小門,小院,小房舍,小佛像。然而佛像聖潔,供案整齊。木魚,鐘磬,香爐,鮮花,一絲不苟。戰亂中一隅凈地,今夜,且在這裡躲開人間吧。


  寺中三五個僧人與世無爭,只顧濟世,不問來路。問明來意,便帶我們到一間客房,可以休息一夜。還提供了乾淨的衣物和藥品。


  因我男裝,僧人並未察覺——或察覺了,也覺得無甚區別。佛門中人,眼中可有男女之別?

  我幫他將鎧甲和衣服換下,重新敷上藥扎了傷處,穿上灰色的僧袍。


  他說:「你還是回去吧。」


  我搖搖頭。


  他又說:「若你一夜不歸,黑獺他……」


  我哀哀舉目看向他:「公子別趕我走。」


  失而復得,哪怕只是一夜,也彌足珍貴。明日就算死了,又怎樣?


  他說:「哪捨得你走。只是這時候黑獺怕是已經回去了。若知道你同我在一起,怕你之後吃苦頭。」


  我撲在他懷中,泫然欲泣:「公子……不要讓我走。我還是公子的人……」


  他一愣,隨即抱緊我,說:「你真是傻。我有什麼值得!我有太多的錯處對不起你,一想到你,心裡就被凌剮一樣疼。」


  我軟軟靠在他懷中,聽著他的心跳聲。這聲音熟悉而又陌生,再過幾億年,都能讓我怦然心動。


  窗外嘩嘩的雨聲將我們同這個世界隔開。哪怕就一夜吧,哪怕只有這一夜,都能溫暖此後寂寥蒼白的人生。


  我在他懷中,昏昏沉沉,漸漸頭目森然地睡去。很久沒有覺得如此安詳和放鬆。我如一團尚未成型的靈,漂浮在黑暗寂靜的無邊無際的空間里。他的呼吸,他的氣味,他的每一個溫柔的愛撫,都讓我愈來愈平靜。


  耳邊響起誦經的聲音,嘛嘛吽吽,繞於耳邊不散。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


  我睜開眼,眼前一片雲遮霧繞,不知身在何處。我四處走動,望不見一個人。心中竟也不慌。俄而濃霧散去,發現自己竟身在一處山頂。那山方形,四面由四寶所成,外有七山七海圍繞。山中香木繁茂,薄霧繚繞,天空中飛著無數不知名的奇異鳥類,相和而鳴。


  這是哪裡?如登仙境。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忽然見到前面不遠處有一形偉巨人,面貌年輕俊美,頭戴寶冠,身披瓔珞,手持金剛杵。


  這是誰?好像佛經畫上的人物。好似有些面熟,應在廟裡見過。但是誰呢?

  只見他走到一處樹下,那樹下有一尊等人高男子玉像,無瑕剔透,靈氣環繞。


  那巨人正在觀賞那玉像,忽然間臉色一變,俄而大怒,拈指似是念咒,頃刻,那玉像直直掉落半空,直下凡塵——


  呀,我往下一看,這四方山竟是在天上的!


  突然腳下一空,竟無所憑托,我也直直掉了下去!

  一瞬間,四方山,四寶,巨人,雲海,統統消失不見。四周重又陷入一片黑暗的死寂。


  我驚魂未定。


  「宇文泰不好嗎?他對你不好嗎?」


  ——


  突然驚醒。窗外雨聲已歇,雲霧散去,只一輪明月高懸天際。


  涼的月光從窗格間灑進來,銀霧一般的光。


  我抬頭看他。他依然以那樣的姿勢抱著我,閉著眼睛,似已睡去。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如初雪般潔凈。他的寬厚的胸膛近在咫尺。這不是夢——


  然而比夢更令人心碎。這胸膛已不屬於我。


  他輕輕睜開眼睛,說:「怎麼醒了?」


  我摸著他那灰色僧袍的衣衿,說:「不能再睡了。一睡到天亮,又要分別。」


  他細細撫著我散開的長發:「唱首歌給我聽吧。」


  我抬眼看著窗外那輪明月,輕輕唱: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日暮伯勞飛,風吹烏臼樹。


  樹下即門前,門中露翠鈿。


  開門郎不至,出門采紅蓮。


  採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


  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置蓮懷袖中,蓮心徹底紅。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


  鴻飛滿西洲,望郎上青樓。


  樓高望不見,盡日欄杆頭。


  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捲簾天自高,海水搖空綠。


  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


  他靜默良久,低頭輕吻我的額頭,喃喃念道:「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莫離,那時候,你恨過我嗎?」


  恨?也許我恨過他。在失去孩子的時候,我刻骨地恨他。我把這無法消抹的傷害歸咎於他的錯誤,咬牙切齒,在心裡將他生生推得很遠——


  然而同愛相比,恨算得了什麼?哪怕最刻骨的恨,都抵不上最輕淺的愛。一念愛生,便是春拂大地,死物復甦。


  更何況男女之間,萬種仇恨,也抵不上一刻溫存。


  「如願……」我伸手抱緊他,「如願。我恨過你,直到現在都恨你。然而這恨,卻無法消抹我愛你。」


  渴望著此刻可以拉得很長,長到一生一世,不,三生六世。長到無邊無止,跨越時間的邊界。沒有其他。


  我陡的燃起巨大的渴望。看著他,那英俊的面龐忽然間那麼不真切,倏地遙遠,模糊。


  我的渴望在身體里騰起一簇火苗,那火苗瞬間噴薄而起,愈燒愈烈,終成燎原。


  我吻著他,渴望著他。我的愛,我的靈魂,我的身體都在呼喚他。巨大的慾望在體內尖嘯著,叫囂著,左突右撞——


  我要他!我要他要我!!


  灰色的僧袍匆匆褪落,我們肌膚相觸,慾望相親。他的手,他的唇,似妖魔般瘋狂蔓延的藤,在我的身體上肆虐地生長,疾速地裹纏。


  我吻著他,舐過他的身體。如一條蛇,纏住他,愈纏愈緊。


  瘋狂地交纏。


  他**,慾望瞬間膨脹,半閉著眼,望向我的表情快樂又凄苦,籠罩著迷離的夜色和月光,隔著眼淚,光怪陸離。


  窗外雲翳匆匆蓋住明月。大地陷入黑沉如墨潑染。


  我的長發披散,落在他的胸口肩頭,如一床黑色的薄衾。香氣籠人,迷離欲醉。


  他的身上燃起火,藍綠的火苗如從八熱地獄深處衝出,一簇簇騰躥,舔舐著我,貪婪而狂妄,旁若無人。


  身體的渴望,心靈的渴望。渴望!渴望!


  要他!要他來狠狠地佔有!——


  他是我最初的、惟一的男人啊。


  他教會我愛情,教會我思念,教會我痛苦,也——


  教會我慾望。


  慾海翻滾,因為絕望而格外怒濤澎湃。


  沉淪。溺亡。


  他一手緊抱住我,大口地喘氣,渾身沁出細密的汗珠。唇在我的身體上逡巡,身下左突右撞尋找出路。正要進入——


  「鐺——鐺——」


  啊,寺里的鐘聲響了。已是破曉時分。


  我們陡然停住。一切的慾望升騰到最頂端,濃煙滾滾,正成衝天之勢,卻又頃刻間煙消雲散。


  外面隱隱傳來了僧侶們誦念早課的聲音。


  南無、喝羅怛那哆羅夜耶,

  南無、阿唎耶,

  婆盧羯帝爍缽羅耶,

  菩提薩埵婆耶,

  摩訶薩埵婆耶……


  大悲咒。欲生何等佛土,隨願皆得往生。永離障難。離一切諸怖畏。


  啊,天要亮了。


  那總是漫長煎熬的夜,怎麼遇見他,就如此短暫不堪,彷彿匆匆一眨眼。


  我低著頭,雙手撐著他的胸膛。


  「如願……我……愛……」


  兩滴眼淚無聲落下,滴在他壯碩的胸膛上。


  他緊閉著雙眼,手緊攬住我的腰,顫抖著,指甲幾乎掐進肉里。


  天就要亮了。時間無多。


  我匆匆結一根細辮髮,一刀絞下。取紅繩捆好,找了針線,匆匆縫進他的衣衿內側。


  「如願……」我抱著那衣服淚如雨下,「我永遠同你在一起。」


  他緊抱著我,只一壁喚:「莫離……莫離。」


  天邊已現紅光。萬般不舍,也終到分離。


  他將我送至寺門口,輕聲說:「你去吧。我看著你走。」


  凌晨寒涼。我縮著雙肩,在他的目光中離開,悲傷得不敢回頭去看。


  而他,想必更悲傷吧。


  目送別人離開的人,總是更加悲傷的那個。因為他走的時候,身後連追隨的目光都沒有。只有被遺落一地的凄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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