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大統三年(公元537年)-秋
在咸陽期間,宇文泰每日都很忙碌。他的胸中有一幅宏圖,然而時勢逼仄,不得不奮發。
東有高歡,他精力旺盛,野心勃勃,時人稱他和宇文泰是亂世雙雄,也不為過。他一年數次來犯,互有輸贏,和宇文泰幾乎打出了感情,直恨不得把酒言歡,惺惺相惜。
北邊柔然本也出自大魏,本是匈奴後裔,而他們世襲統治的貴族卻是鮮卑拓跋氏的一支。太武帝輕視他們,認為他們敗多勝少,如智力低下的蟲子,令全國軍民改稱他們「蠕蠕」。然而如今他們統治著遼闊的北方草原,伺機而動,虎視眈眈。
西邊吐谷渾本是遼東鮮卑慕容氏後裔,西晉末年,首領吐谷渾率部西遷,又擴展疆域,吞併周邊的羌氐而建國,后以祖先名為國號。雖目下吐谷渾與我們無犯,但來日亦未可知。領土,錢糧,女人,誰會嫌少呢?
而南邊呢,蕭衍雖已老邁無心北上,但長江以南富庶繁華,將來新主登位,若漢人思圖光復中原,或又北伐。
我雖是漢人,但自小離開建康。得以以一種特殊的眼光打量南邊的漢人。漢人很奇怪,他們和胡人完全不同。他們崇尚禮儀信義,但也慣於詐術並津津樂道。他們的性格都極為柔韌,但又在觸底之後急速反彈,力道大得不可思議摧枯拉朽。他們不像胡人這般尊重女子。他們看不起女人,但不管是一家之小還是天下之大,很多時候,又都決於女人之手。他們冷落著枕邊的妻子,卻對自己的母親展示出一個男人可以對一個女人奉獻的全部溫情。
漢家兒郎,我是真的看不明白。——
如今四面強敵圍伺,想要突圍生存下去都殊為不易,何況宇文泰的志向是逐鹿天下。
強軍是唯一的道路,以一當百,以少蠶多,緩緩圖之。
今日聚在咸陽的將領都是長安之最精銳,個個有奇謀大略,指揮得了千軍萬馬。宇文泰要用他們,也要挾制他們。
進退方寸尺度,殊為不易。
而他,似乎遊刃有餘。
那晚之後,他一直都沒有回來,也不知宿在哪裡。
這晚回來了,穿著龍鱗鎧,神采熠熠,闖進來,攔腰將我抱起,說:「跟我去潼關吧。」
潼關始建於東漢建安年間,為魏武帝預防關西作亂而設。北臨黃河,南踞山腰,河在關內南流潼激關山。扼長安至洛陽驛道的要衝,是進出三秦之鎖鑰,所以成為漢末以來東入中原和西出關中的必經之地和關防要隘,歷來為兵家必爭之地。昔時魏武曾與馬超在潼關大戰,割須棄袍,亦是關隴健兒的一段佳話。近年,高歡也曾多次派兵進犯潼關。
宇文泰選擇從此地開始東征,有他的用意。
八月丁丑日,宇文泰率著十二將開始了東征。我男裝隨行,跟在他的身側。
彼時昏日蒼涼,黃沙飛卷,西風烈烈,旌幟高飛。軍士俱穿黑袍,將軍著明光鎧。我看著走在我前方一個馬身的宇文泰,他雄姿英發,器宇軒昂。他才三十二歲,還有很多的事情要做。而如今,他邁出了重要的一步。
征途漫漫,如波瀾洶湧的大海。
到潼關下正是夕陽斜照,我與他登上西門譙樓。危欄斜斜映在血紅的夕陽晚暉中,天際歸鴻落雁點點行行,一排排黑色的影子從赤色夕陽中優雅地掠過,從容不迫,壯美非常。
那些落雁歸鴻,從來都知道要往哪裡飛。
而我們,該往哪裡去?
宇文泰憑風而立,一言不發看著遠處盪闊朦朧的連綿群山,日落雲霞,夕霧薄薄。不久,夕陽漸漸隱入山間,天地蒼茫無聲,只餘一幅層疊渲染的水墨畫,逐漸隨夜色深沉——
天邊漸升一輪孤月,又高又白,又冷又清。
他雙手負於身後,目視著前方那漸漸隱沒在夜幕中的遠山,說:「真是江山如畫——明音,我要從這裡開始,為你掙一個天下。」
我無端心頭一燙,似被滾水澆下。彼年彼時,彼人也曾說過這話。
此刻他正勒馬城下,也在默默注視著遠方。
是否也想起那年,在我耳邊的呢喃細語?
我想為你掙一個天下——
我轉頭看著宇文泰,淚水忽然奪眶而出。
我要這天下做什麼?
此時天地莽莽,夜色初臨,天地間一片黑紅藍混雜的光暈。城下陳兵列陣,晚風中旌旗烈烈。宇文泰拔出佩劍,大聲宣誓:「與爾有眾,奉天威,誅暴亂。惟爾士,整爾甲兵,戒爾戎事,無貪財以輕敵,無暴民以作威。用命則有賞,不用命則有戮。爾眾士其勉之。」
城下兵士的臉都混在凄迷夜色中看不清楚,只聽到一片應和聲:「奉天威,誅暴亂!奉天威,誅暴亂!!」
一時鼓角齊鳴,氣吞山河。
夜色為他的臉染上一層肅穆神秘的光。頭頂逐漸星斗陣列。他伸手牽住我的手,突然之間面色平靜,褪去了武人的英氣,變得無比祥和。
他看著我,那雙眼在迷濛晚色中分外清澈明亮。他說:「明音,這是我給你的山河。」
次日,宇文泰派於謹為前鋒,率軍先到了盤豆。東魏將領高叔禮守城不下,於謹揮軍猛攻,不日,高叔禮降。於謹收編了千餘名降卒,將高叔禮送到長安。
首戰告捷,軍情激昂。戊子日,大軍到了弘農。
在弘農的戰事有些不順。東魏將軍高幹、陝州刺史李徽伯拒守城中,又連日天降大雨。宇文泰手中兵馬不多,無法久戰,於是命各路兵馬冒雨攻城。
我在後方營中守著,眼看著連日秋雨越下越大,如夏日暴雨般滂沱肆虐。地上泥水橫流,營帳里也濕濕一片。
宇文泰已領軍走了三四日,前方還沒有任何消息傳來。
到了庚寅日,正在帳中心急如焚,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在說話。
一個說:「剛剛傳來的消息,弘農攻下了。當陣斬了李徽伯,俘虜了八千人,都就地收編了。高幹逃往度河方向,丞相已經令賀拔勝追擊去了。」
我的心陡的摔在地上。猶自微痛。但總算是落了地了。
另一個說:「這場仗打得真不容易。我聽說有大將傷亡?」
第一個說:「嗨,一將功成萬骨枯。死的還不都是我們這些小兵。不過我聽說,驃騎將軍中了流矢,現下生死不卜,也不知怎樣了。」——
「我能給你什麼?這世道,不知哪一天我就一去不回,你還這麼年輕,我能為你留下什麼?」
「我帶你去北中郎城好不好?」
「我想同你有個孩子。男女都好,一起將他養大,聽他喚我阿父,喚你阿娘……」
夜寒夢碎,恨流年似水。
金戈鐵馬,斷送一場多情。
他怎麼會?他怎麼會?
生死不卜!
他若死了,我怎麼辦?
我腦中一陣陣轟鳴,此時已想不得任何事情,沖入雨中,直奔馬廄牽了一匹馬,翻身上去往弘農城的方向飛奔而去。
我要去見他。此時此刻,漫天的淫雨也阻止不了我,宇文泰也阻止不了我。我要去見他,我要守在他身邊!
哪怕天崩地裂,星辰逆行,哪怕從地下忽然伸出無數雙鬼手要將我拖入阿鼻地獄,我都要立刻去見他!
暴雨劈頭蓋臉打下來,臉上忽冷忽熱,淚水和雨水混雜在一起。我不停地抬手將臉上的水擦去,心中從未像此刻這樣後悔過,我們在一起,竟浪費了那麼多的歲月!
弘農的城郭隱隱出現在前方。浸在肆虐的雨幕中,無根無著如海市蜃樓。
我遙遙看著那恢弘的城,它在血雨腥風中是那麼搖搖欲墜。它被雨水淹著,被鮮血浸著,被時間剖剮著。
能不能把生命這些離別中傷心錯亂的片段都抽走,只留下我們在洛陽、在荊州、在長安的恩愛時光?
或者我惺忪著眼睛大夢初醒,轉頭看見他尚在沉睡中的臉。那白玉般無暇的臉龐貼得我那樣近。那胸膛像一堵堅實的牆。他依然還是我唯一的靠山。
然而他死了,他若死了——
到頭來,被抽走的只有我和他的日子。
到了近處,才看清,那海市蜃樓的腳下,匍匐著一地已經死去的生靈。
我翻身下馬,心中如這無邊的雨簾一般,一片茫茫。
人。萬物靈長。
可是沒有一種生物,會像人這樣大規模的互相殺害。
陡然想起那個死去的孩子。
若一個母親在懷胎時便知道自己的孩子將在這樣一個暗沉沉的雨天里草率地死在一堆屍首中間無人掩埋,她還會拚死生下這孩子嗎?
生他時何嘗不是血流遍地?何嘗不是嘶喊哀嚎,痛不欲生?
血中生,血中死。
慈母大恩未報,這一生如何就了斷了?
我滾落下馬,跌跌撞撞在那一堆堆屍體中翻找。
他在哪裡?他在哪裡?他藏在哪個角落裡,笑著看我這般為他癲狂?
猛見一小兵走過,拉住問:「獨孤信在哪裡?驃騎將軍在哪裡?」
我渾身濕透,失魂落魄狼狽不堪。那小兵用一種怪異的眼神看著我,手一指一個方向:「在那裡。」
我跌跌撞撞順著他指的方向奔過去。四下里都是混亂,活著的人還在計較暴雨澆身之苦,一地血肉模糊的屍體無人問津。
我四顧茫然,他在哪裡?
我跑進城,空空的街道四下無人。剛經過戰爭,百姓都緊閉家門。
如一座空城。
我只覺得水鋪天蓋地地湧來,幾乎要將我淹沒。四下里都是水,呼吸困難,渾身冰冷。
可是他在哪裡?
若是傷重,該在城裡的醫館吧?
我沿著街道,一間醫館一間醫館地找。俱是失望。
尋著尋著,我累了。我站在四下無人的街道上,傾盆大雨冷冷澆下,我精疲力竭,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
難道他真的死了?
這會是一個噩夢嗎?我伸手狠狠掐著自己的胳膊,狠狠地掐下去。
疼痛並沒有使我愕然醒來。
我恍恍惚惚,只覺空空蕩蕩。魂魄已飛天外。
他若不在了,我該去哪裡?我該去哪裡,藏住我們的記憶,藏住所有他曾經活過的證據?
「莫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