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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大統三年(公元537年)-秋

  七月下旬,我隨著宇文泰到了咸陽。


  八百里秦川腹地,高原黃土,昏日蒼茫。這就是大秦帝國的都城,一個偉大而短命的帝國的心臟。


  當咸陽的城樓遠遠進入視野的時候,宇文泰突然勒了勒手中的韁繩,問我說:「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我斜著眼睛瞥向他。


  他哈哈大笑,用馬鞭點著我說:「是我的妻。」


  我望著那城樓上的「咸陽」二字,說:「當年十三路諸侯會盟討伐董卓,卻因為各有思量而被董卓打敗。公子如今在這裡整軍,自然希望這盟津之會不會重蹈當年之覆轍。」


  他笑著說:「知我者,明音也。」


  我望向他,說:「公子,當年盟主袁紹懦弱膽小又瞻前顧後。你是這樣的么?」


  他笑眯眯的,被我說得興高采烈,說:「你若為臣,也是個佞臣。」


  我不滿,反駁他:「我不過是借袁紹誇你兩句,怎麼就成佞臣了?我幹什麼壞事了?」


  他仰頭大笑:「好,是孤說錯了。不說了。」


  這時候候騎從前方飛馳回來,說:「稟丞相,李弼、獨孤信、梁御、趙貴、於謹、若干惠、怡峰、劉亮、王德、侯莫陳崇、李遠、達奚武諸將俱已進入咸陽,已列陣等候丞相。」


  宇文泰一笑:「他們來得好快。」他望向我,「明音,是我們來晚了。」


  我的心正在突突亂跳。怎麼獨孤公子也來了。他剛回長安沒幾天,宇文泰怎麼也讓他一起來了。


  宇文泰彷彿洞悉著我的心事,似有微微的不悅,那雙丹鳳眼斜斜地瞥過我,說:「我直接過去了。你先去休息吧。」


  說完調轉馬頭,率著侍從跟著候騎去了。


  我去了為他準備的營帳,有一個小兵正在為他整理卧榻。見了我,行了個禮問:「不知郎官是哪位?這是丞相的營帳,未經傳喚不得隨意出入的。」


  身後跟著我的侍從紇奚東立刻喝道:「大膽!這是夫人鄒氏!」


  小兵一驚,已經跪倒在地:「夫人恕罪!」


  我本作男裝打扮,他一個小小的兵卒,又沒見過我,認不出來也是正常。我一笑:「無妨,你去吧。這裡我來收拾。」


  那小兵惶恐萬分低著頭出去,還不忘抬頭又悄悄打量了我幾眼。


  到了傍晚,宇文泰的近侍過來說:「夫人,丞相正在中軍帳宴請諸將,要夫人也一起過去參加宴飲。」


  我應了一聲:「知道了。我馬上就到。」


  一個人坐在鏡前開始梳妝。傅鉛粉,兩點胭脂膏揉開,如艷霞初照。描文君遠山眉,輕點絳唇。挽上流蘇髻,插白玉簪,換上珊瑚色的雜裾垂髾服。米綢色的髾蓋在圍裳下,時下從宮中到民間都頗為流行,據說走路時如燕蹁躚飛舞,輕盈動人。


  也不知這樣費心裝扮,是給誰看。


  又去箱子里取那條米綢色的帔子,忽然箱底一件衣裳闖入眼中,無端牽動情腸。


  那身絳紅色的交領窄袖袍,他的,我的。明明不會再有機會穿它,也不知為何要偷偷帶來。


  上一次穿,似乎還是幾年前在福應寺那次。


  伸手將那衣裳從箱子里拎出來。


  從那衣裳里悠悠飄下一張紙片。


  那紙片飄落的姿勢極為優美,又帶著一點詭黠。先是奮力往上一衝,在我眼前一晃。還未看清那上面一排排黑色的小字,它已滑起一道弓形的弧線,緩緩地,緩緩地飄搖而墜。


  彷彿是從很久以前塵封中呼嘯而出,帶著真相大白的決絕,落在我腳邊。


  我撿起來。啊,想起來了。是那日在福應寺求的觀音簽。


  龐涓觀陣,中。


  石藏無價玉,只管他鄉尋。持燈更覓火,奈何枉勞心。


  姻緣會遇,何事不成。須無限意,眼前是真。


  一陣苦笑。什麼眼前是真。還是永寧寺那支簽靈,鏡花水月,終成泡影。


  眼前突然閃過那日宇文泰看著我的臉。


  陡的一陣心驚肉跳。


  ——那日在眼前的,是宇文泰!


  我呆立住,渾身竟無法動彈。


  龐涓觀陣?

  齊威王以孫臏為軍師,將兵伐魏。龐涓至營地觀陣。孫臏減灶添兵,騙得龐涓追至馬陵道。龐涓中伏弩而死。


  何以菩薩跟前早已洞察先機,我卻渾渾噩噩懵然不知?若我早些體察到菩薩的指點,是不是今日這一切苦楚,都能避開了?

  我手捧那簽紙,眼淚滴在上面,化開一團一團水印子。


  眼前是真。


  眼前是真。


  「夫人,丞相請您過去。」近侍又來催。


  我迅速轉過身抹去眼中的淚水,回過身來說:「知道了。」


  看著他出去,我將簽紙放在燭火上。那紙薄易燃,呼的一下躥著了火,火焰騰騰,如掙扎揮動的一隻小小鬼手。


  我不去看了。看不得,江河終無法倒流,日月也無法逆行。


  回不了頭了。


  走到那燈火通明的大帳門口往裡一瞧,一眾將官已到,坐定兩邊。宇文泰高坐在正中,身邊空著。


  宇文泰一直在笑眯眯看著我。故而我不敢分開目光去看獨孤公子。如今這樣子,也頗為不堪了。幸好楊忠不在,其他的人,都不知道我們曾經的故事。——


  不,他們都知道他曾經於定州得一心愛女子。卻不知那女子搖身一變,已作為洛陽鄒氏的嫡女嫁於當朝丞相。


  而那定州女呢?他幾番遷徙,或許早已流失於亂世。這人海茫茫世事奸詭,稍不留神,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以一個貴婦應有的姿態款步走到宇文泰跟前,立在那幾階台階之下,半蹲下低頭向他行禮:「丞相,妾來晚了。」


  他走下座位,一手扶起我。


  我抬起頭看他。他微笑著,似是很滿意。


  他牽著我,對著眾人說:「這是夫人鄒氏。」


  眾人紛紛起身行禮。


  他的眼睛似乎有意無意間往下面瞟了一眼,將我帶入席中,在他身邊坐下。


  席間眾人說的都是軍國之事。我也懨懨無趣,抬眼偷偷向下看去。——


  他竟離我那麼的近!


  他坐在宇文泰的下首處,左邊第一個位置。此時他垂目斂容,專註於自己盞中的酒。他結髮於頂,裹著襥巾,穿著花白色的上領袍。那淡淡的若有若無的粉色襯得他的臉如白玉般瑩潤無瑕。那些眉間眼角那些皺紋彷彿都不見了。


  他彷彿從未變過。


  還是那夜,他抱著我,走過春熙樓上那條長長的走廊。那紅光旖旎的窄道,彎彎曲曲,如百轉柔腸,怎麼也走不到盡頭。


  近得能聞到他身上的香氣,混合著習武的男子特有的氣息,盪心攝魄。


  那一晚,他的臂膀為我的人生鋪開了一條鮮艷簇新的紅毯,令我飄飄然忘乎所以。愛情瑰麗而壯闊,那是用盡所有的想象,都無法描繪分毫的美景。他只手一揮,那畫卷便在我眼前一一鋪陳,無邊無涯。


  然而匆匆九年。我們錯過的太多了。


  我曾以為我們有一生的時間來盡情蹉跎。


  我們錯過的太多了。亦不會再有機會償還。


  手在桌下忽然被人用力一捏。


  我驚醒過來,轉眼看去,是宇文泰。


  這才驚覺自己失態。眼眶都已經熱了。


  他微笑著伸手來撫我的眼下,說:「看你不勝酒力,怎麼才喝了兩盞,眼都有些紅了。」


  我低下頭輕輕說:「對不起。」


  他將我的手握在手中,片刻才鬆開。


  酒過半巡,獨孤公子突然端著酒盞上來,說:「獨孤信敬丞相、夫人一杯。」


  我手停在半空,去拿酒盞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覺得心如鼓擂,幾乎要擂破胸膛。


  他並未看我,只緊緊看著宇文泰,那從來都是溫柔的目光中竟跳出一絲挑釁的神采。


  宇文泰笑著,伸手按下我的手,說:「荊室不善飲酒,還是孤替她喝吧。」說完也不待他回答,仰頭幹了。


  獨孤公子面無異色,也仰頭幹了,旋即轉身回座。


  這一席酒宴,吃得心神不寧,也不知他們都在說些什麼。直到夜深各自散去,我跟著宇文泰一起回營。


  他喝得有些多,走路時搖搖晃晃,有些不穩。


  我伸手去攙他,被他一把甩開。


  他不高興了。在那大帳里,別人看不出,可我們的種種表情落在他眼裡卻無可掩飾,又不能當場發作。想是氣極了。


  只得緊跟其後,也不敢說話。


  回到營帳,他突然回身,一把將我按在營帳中間的長案邊上,二話不說吻了上來。


  他的舌頭闖進來,毫不留情地四下掠奪。


  如洪水猛獸,凶暴異常。他一手攬過我的腰,另一隻手捏住我的下巴。


  無路可退,無可逃遁。


  掙扎間,案上的筆硯被我掃落一地。


  煙熏酒籠,人就變得荒唐而失控。我想他終於耐不得了。


  他要我。我是他的妻,他要得堂堂正正理直氣壯。


  我勉力在他手中掙扎,不要這樣失給他。可是這太難了。他和我都實在厭倦了追和逃。酒的刺激,香的熏籠,令我不堪支撐,也令他情慾大發。


  他始終耿耿於懷虎視眈眈。作為男人,他太明白,他一日不要我,我便一日還屬於另一個男人。


  男人大概都這樣以為。對於一個女人,最有效的佔有是身體。


  他瘋狂又急煎地向前逼近。方才酒宴上的情形令他嫉妒得失去理智,還管我們之間有什麼樣的君子約定么?手中是他的妻,這是天道!


  我彷彿聞到他身上酒氣中蒸騰而出的一種特殊的動情的氣味。混雜著隱隱的阿末香的氣味。心為欲根,他欲焰升騰。


  我自欺欺人,然而心中實在太明白。有些事女人逃避不了,也無法長久支撐。


  在春熙樓呆得久,雖離開十年,但舊日光景歷歷在目。我看得太明白了——


  男女之間,兩相糾纏的不是愛情也不是慾望。只有佔有而已。互相追逐,欲擒故縱,欲罷不能,往往到佔有的那一瞬間終止。


  只有緣分深重,才得繼續往下。


  然而世間哪有那麼多的緣分來配給?不過是偶一注目,偶一傾心。得到了,誰還在乎?

  所以才有了婚姻吧。


  婚姻,用來彌補緣分的後繼乏力。


  然而世事往往可笑。我同他,宇文泰,在婚姻之後,才顛倒著唱追逐糾纏的戲。


  他要我,我才是他心頭花,掌中玉。但他怎可能長久容忍?終歸是開始就算定了有辦法讓我屈服。


  陡然像離魂一般,魂魄忽飛至高處,冷冷看世間這對男女的糾纏。他愛恨糾纏欲罷不舍;她進退無路兩相為難。


  他從我的頸項間抬起頭,撕開我的衣裳,一手掀開我的裙子。


  我停止了掙扎。淚自眼中滑下。滑入唇間。


  眼前是真。


  能堅持到幾時?終究是有這一天。他是我的喬木。


  然而他忽的停下,只有熏人的酒氣噴在我臉上。


  我睜眼看著他。


  他的眼中燒著兩團火,黑沉沉,泛著隱隱的赤紅色,在他的眼睛里熊熊燃燒,似要將我燒成灰燼。


  他抓著我的肩膀,忽然低下頭去,半天沒有抬起來。


  那黑黑的頭髮,寬寬的肩膀,粗壯的手臂。忽然都停下。彷彿時間被無限拉長,漸至靜止。


  只有他低低的喘息聲。


  「公子……」我輕輕喚他。


  他的肩膀一顫,慢慢抬起頭來。


  我一見,驚得捂住嘴,幾乎要奪路而逃。


  那燃燒著火焰的雙眼此刻已油干火盡。他眼眶通紅,半晌,湧上一點晶亮,又迅速隱去。


  「公子……」那眼神讓我只覺驚心動魄,不由自主地雙手向後緊緊抓住長案的邊緣,不知該如何是好。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的表情。


  「明音……在我的夢裡,你只看得到他,卻從來看不見我……」他輕輕低語,以至哽咽,「明音,我也愛了你很多很多年。為什麼你眼中始終只有他……你為什麼不願意轉頭看一看我?」


  我心神俱亂。女子如此凄切尚且令人不忍,何況是一個鐵骨錚錚的男人。在這一刻,我忽然非常的軟弱而感動。


  若那夜帶我走的是他,我會愛上他嗎?


  我望著他,伸手貼在他的頰上。那面頰線條聳立,似他的種種不甘。


  命,總是無法再來一次。那麼多的如果,也終不可能尋得到答案。


  他深吸了一口氣,似是迴轉過來。伸手捧著我的臉,手指細細拂過每一寸肌膚,低低說:「明音,宇文泰一直都在你身後。可你從來都不轉身看他一眼。宇文泰不好嗎?他對你不好嗎?」


  我如同被鐵漿從頭頂當頭澆下,滿頭滿腦滾燙劇痛。恨不得扒下自己的皮來,扔在地上狠狠踩踏。——


  我是如此卑微而不堪!

  他一把鬆開我,如逃一般出門而去。


  一夜未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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