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次日的手術很順利。
手術是半麻的,盛朗全程都清醒地趴在手術台上,雖然感覺不到,但是知道醫生們在一層層地縫合他的身體。
他忽然有一個很有趣的念頭,覺得自己是個正在接受維修的機器人。工程師們替換他的零件,給他上油充電。
也直到這個時候,昨夜發生的事才一股腦湧上了大腦。
學校廣播裏出櫃,楊素素的哭泣,肩膀的劇痛,林知夏的淚水……
這一次的斷裂比過去的傷都要重。盛朗很清楚,自己恢複得再好,也很難回到他沒有受傷的狀態。
他不僅會錯過全運會,而且就算不退役,也很難再發揮出什麽優異的成績了。
盛朗喜歡遊泳,也喜歡奪取獎牌。在過去,遊泳是他改變命運的最好選擇。
一旦不能遊泳了,盛朗失去的不僅僅是一個愛好,更是一條通往未來的路。
不遊泳了,他能做什麽?
體校還有別的學科可供盛朗選擇,但是都對文化課的分數有著不低的要求。尤其是T市的那所體校是全國專業類的重點,非運動訓練類的專業,文化課分數要求非常高,至少是二本。
自己現在才開始補課,能考上嗎?如果他考不上,隻有去別的學校了。
那麽,就要和林知夏分隔兩地了?
去一個陌生的地方,讀一所自己並不想念的學校,學一個自己沒興趣的專業。
可自己又對什麽有興趣呢?
盛朗木然地望著天花板。
林知夏提著飯盒走進病房,一眼望見盛朗臉上的絕望,心如刀割。
盛朗狼吞虎咽。早上為了做手術,他都沒吃早飯,已餓得前胸貼後背。
外婆一大早就起來忙活,熬了瘦肉粥,燒了肋排,炸了紅豆沙餡兒的芝麻油餅,都是盛朗喜歡吃的。
“你也吃呀。”盛朗見林知夏呆呆坐著,幫他盛粥,“從昨天晚上一直折騰到現在,你也很累了,得多吃點補一補。”
林知夏拿起勺子,慢吞吞地扒著粥,眼淚一顆一顆地落進碗裏。
盛朗輕歎了一聲,用沒受傷的胳膊把林知夏摟進了懷中。
“別哭,情況沒那麽壞。就當我全運會沒有拿到獎牌好了,還不是得自己考大學?”
“那不一樣。”林知夏的鼻尖紅通通的。
盛朗從小到大的計劃,都是照著運動員標準規劃的。現在他很有可能得退役了,臨時變道,手忙腳亂,毫無準備,前途一片灰暗。
他們沒有錢,沒有有能力的父母,沒有人脈和資源。
盛朗好不容易自己闖出了一條路,卻因為這麽一點小事,被硬生生截斷了。多年的汗水付諸流水,救都救不回來。
但是林知夏很快將淚水收了回去,把對命運的怨恨和不甘摁回了心底。
盛朗肯定比他更難受,他得做盛朗的依靠,而不是累贅。
“你說得對,情況沒那麽壞。”林知夏咬了一口油餅,“我現在也沒別的事忙,好好給你補課。而且萬一你恢複情況很好呢?大不了複讀一年,明年也能上個好體校。”
“是啊。”盛朗笑了起來,“我可以走的路還有很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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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幾天,林知夏都很忙。
盛朗住院期間,林知夏替他去隊上辦理休假手續,又拿著盛朗的片子跑了本市好幾家醫院的專家門診,打聽最好的治療方案。
隊上給盛朗買了保險,但是保險公司認為盛朗不是因運動受傷,有拒賠的意思,雙方又免不了一番扯皮。
盛朗的教練痛心疾首,鬢邊都添了白發。
他安慰林知夏:“你放心,我一定幫盛朗把保險金要到!你讓盛朗好好養傷。恢複得好的話,其實還是有希望的。”
盛朗手術後第三天,楊家父子走進了病房。
對於楊父這種人,讓他低頭向一個一文不名的小子道歉,估計比殺了他都難受。所以他從語氣到姿態,都透著一股濃濃的別扭,以及尷尬。
“我女兒的事,是我們太過衝動,誤會了你……非常感謝你救下了素素。因為這個事對你造成的傷害,我們相當過意不去……”
“哎喲!”外婆早就等著這一刻了,一邊揩著眼角的淚花,一邊念了起來。
“外麵都說我外孫是狼心狗肺的鳳凰男,看中你們家有錢,故意搞大你們女兒肚子,想進豪門。我們家真是沒見過世麵的窮人家,想都沒想過居然還有這樣的做法。還是有錢人家見識多,什麽都想得到……”
楊父麵孔青紫,憋著一口氣:“那是個誤會,畢竟我女兒但是確實喝醉了,不怪我們想多了……”
外婆坐在窗邊冷笑,滿臉皺紋凶悍地展開。
“小老弟,我老人家仗著年紀比大,今天就多說你幾句,你擔待著點。”外婆開口語氣就很不祥,“做父母的,應當多為兒女想一想,做事衝動也就罷了,也得講究一點良心道德。不然造的孽,積的罪,都是由子孫來償還的,你說是不是?”
楊素素不僅遭遇性侵,還因楊家夫婦的貿然胡鬧,本該賺得的同情分賠了個幹淨,隻落得一身的嘲笑。
楊素素受的刺激相當不輕,孩子流產了,此刻人也正躺在一家私人醫院裏,接受24小時的治療和監護。她人是醒了,至今不肯見父母,整日以淚洗麵。
她受的罪,確實有一部分是父母招惹來的。
楊父麵孔青紫,憋著一口氣:“那是個誤會,畢竟我女兒當時確實喝醉了,不怪我們想多了……”
“你們什麽心思,別以為我們窮人家見過世麵不知道。”外婆喝道,“擔心我外孫是硬攀你們家的鳳凰男?你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你家除了錢還有什麽?我外孫這麽窮苦的出身,卻是靠自己本事,年紀輕輕就打拚成了冠軍……”
說到這裏,外婆悲從心中起,哭道:“你看看他,這麽大好的一個孩子,被你們家禍害成什麽樣?做父母的汙蔑他是強奸犯,做女兒的跳江要他去救,害得他受傷。我們小朗本來明天就該隨隊去參加全運會了,現在什麽前途都沒了。你們一家都是禍水呀!”
病房裏還有三個床位,病人連著家屬假裝做事,卻都豎著耳朵聽著。聽到這裏,都一臉憤慨,紛紛搖頭。
“人的心腸呀,怎麽可以這麽懷?”外婆拍著大腿哭,“你們家有多大的富貴,就成天怕別人惦記?弄都沒弄清,就一拍腦子就跑去報警,生怕整不死我外孫。全天下就你們家女兒是個鳳凰蛋,別人家的孩子都是根草!誰讓你們家女兒吃虧,你們就要誰不得好死。”
“阿婆,這事確實是我們家不對。”楊景行低聲下氣道。
林知夏走過去,給外婆拍著背。
外婆緩過一口氣,繼續罵:“現在才知道做錯了?你們家的心眼要是能善良一點,你們家當初能把女兒教好,那打一開頭就沒什麽事了!哎喲,我的小朗呀,你什麽都沒做錯呀!你為什麽要被這種人壞了前途……”
楊父被罵得半個字都說不出來。
其實他們兩口子也是被楊素素誤導的。
楊素素被發現懷孕後,起初怎麽都不肯說對方是誰,一副為了愛情堅貞不屈的模樣。楊家夫婦從楊素素的朋友那裏弄到了視頻,去質問女兒,楊素素才不得不承認。
可說到做手術,楊素素又尋死覓活地反對,甚至打算離家出走。
女兒是什麽樣的腦子,楊家夫婦很清楚,便覺得肯定是對方在背後操控。於是下狠手解決後患,一勞永逸。
久居人上者總會有這樣的傲慢,因為隨心所欲太久,覺得全世界都是圍繞自己在轉。
其實楊家夫婦原本想得很好,隻要對方被整怕了,和楊素素斷了來往,他們就撤銷指控,也不讓女兒背負一個被強奸的名聲。
萬萬沒想到,對方是無辜的!
楊素素確實是被強暴了,凶手居然還是自家親戚!
如今楊家在整個社交圈裏都名聲大噪,女兒身心都受了重創,還對父母充滿了怨言。
楊景行是家裏專職收拾爛攤子的,父親不行,隻有他硬著頭皮上。
“阿婆,盛朗的住院治療和後續費用,我們家都願意承擔。我們還想就盛朗救了我妹妹的事,給他一筆感謝費……”
那是一筆非常豐厚的賠償款,足夠盛朗給外婆養老送終,或者買個房子付首付。
不過看臉色,楊父給得並不情願。能讓父母掏出這一筆錢,楊景行估計起了不小的作用。
盛朗看著那個厚厚的大信封,若有所思,並沒有立刻收下去。
楊景行說:“我知道,不論我們給你再多的錢,都不能買回你的健康。但是我們家所能給的,也隻有錢了。”
“想一筆錢就買斷我外孫的將來,你可做夢去吧!”外婆叫道,“我告訴你,這事沒那麽容易了結的。小朗的傷今後有什麽不好,我們絕對還要找你們家負責!”
楊父實在忍不住,幹脆退到一旁,不再和這個潑悍老太婆對峙。
楊景行耐著性子道:“我們當然會負責。盛朗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我也一定會傾力相助。”
盛朗將信封拿了起來,交給了林知夏。
窮孩子在這個時候就不要講究什麽骨氣了。
盛朗現在突臨變故,人生規劃大亂,將來需要用錢的地方肯定不少。這筆錢能解他燃眉之急。
其實楊景行在來之前,已經做好準備麵對盛朗的怒火了,甚至挨盛朗一個拳頭都有可能。
可盛朗出奇地鎮定,全程漠然寡言。他外婆罵罵咧咧的時候,他似乎在走神。
這真不符合盛朗的性格。
他是一個如烈火般的少年,明朗率真,情緒和心思從來都掩飾不住。
前途盡毀這樣的事發生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都會讓人崩潰發狂,更別說盛朗這種性子耿直的人。
可這一場意外好像將他改變了。他沉澱了下來,學會了修築一道牆擋住真實的思緒,然後自己在裏麵慢慢蛻變。
這也是林知夏眼下十分擔心的事。
盛朗明顯有很深的心事,他的話明顯比過去少了很多。
出院後,盛朗在家裏養傷。沒事的時候,盛朗總是一個人坐在小閣樓的門口,一發呆就是好久。
沒淚水,也沒有抱怨,就那麽沉默地坐著,從來不說自己在想什麽。
盛朗這樣,讓林知夏想起之前兩人還沒戳破那層紙時,盛朗和自己鬧別扭的時期。
多數時間,盛朗在林知夏麵前是暢所欲言的。隻有極度苦悶煩躁的時候,他才會把自己封閉住,一個人折騰。
林知夏不敢觸動盛朗傷口,隻能焦慮地在一旁守著,看著盛朗自己舔舐傷,什麽都幫不上忙。
關鍵是,盛朗看上去並不怎麽消沉。
他很認真地配合醫生做檢查,製定複健計劃,還能吃能睡的。除了寡言少語外,和受傷前沒太大的不同。
這讓給他鼓勁兒的話都說不出口。
“你不要急,讓盛朗自己好生靜一靜。”林安文對兒子說,“發生了這麽大的變故,換誰都需要時間緩一下。盛朗是個直率的人,他不會去鑽牛角尖的。”
林知夏望著父親,忍不住問:“爸,你當初眼睛壞了的時候,是不是也特別難受。”
“那當然。”林安文笑,“天都塌了一樣。我當時寧願缺胳膊斷腿,都不願意瞎了眼。你媽不在了,你又小,我光是想到你,就愁得整夜整夜睡不著。”
“可你也熬過來了。”
“人的韌性是很強的。況且盛朗又沒殘疾,隻是以後在體育方麵發展受限罷了。年紀輕輕的小夥子,腦子又不笨,隻要踏踏實實去做,總會闖出一條新的路的。”
林知夏把自己高中兩年來的筆記和做過的題庫裝在一個大行李箱裏,拖去了盛朗家。等盛朗緩過了神來,他就要給盛朗高壓補課了。
林知夏還不信了,考不上本科,一個像樣的大專都考不上嗎?
然而盛朗並不在家。
“我讓他出去轉轉,別老悶在家裏發呆。”外婆說,“你也別整天緊張兮兮地守著他。他都十八歲的人了,還是奶娃娃嗎?”
這個老太太出生於上世紀六十年代,從小大到經曆過中國多少社會改革,看過多少次翻天覆地的改變。
外婆迅速地從打擊中挺了回來,不抱怨,不喪氣,撐著她病歪歪的身子,每天變著法子做盛朗喜歡吃的飯菜。
林知夏覺得外婆才是盛朗的主心骨。
林知夏幫外婆做晚飯,一邊等盛朗回來。
可等日頭已經西斜,家家戶戶都飄出了飯菜香,還不見盛朗的蹤影。
林知夏坐立不安,心裏有個小人在咚咚地敲鼓。
他鬼使神差地回想起了跳江的楊素素,在腦海裏替換成了盛朗。又想盛朗水性這麽好,自尋短見應該也不會去跳江,畢竟把自己沉進水底難度有點大……
林知夏越想越不安,自己把自己嚇著了,幹脆跳上單車,出門去找盛朗。
盛朗連錢包都沒帶就出門了,應該走不遠。
林知夏踩著單車,在永安曲折複雜的街道上奔走。
江邊,金河橋邊,網吧,鹵肉店……盛朗過去喜歡的地方,都不見他的身影。
林知夏越發焦急,雖然也知道自己有些瞎操心,可那迫切想見到盛朗,確定他安然無恙的心情無法抑製。
盛朗不在永安嗎?
他難道去體校,去遊泳館了?
一想到盛朗孤零零坐在看台上,看隊員們遊泳的畫麵,林知夏更是難受得被人掐住了脖子似的。
運動生涯就此終結,盛朗該多難過呀。
他這麽多年來的信念都建立在這個事上。他現在該多迷惘,多痛苦……
林知夏用力蹬著單車,朝最近的地鐵站衝去。
“小夏?”
林知夏一個急刹車,險些朝前翻了出去。
盛朗正從一條小路裏走出來,驚訝地問:“你去哪裏?”
林知夏丟下單車,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朝著盛朗沒受傷的肩膀就是一拳。
“你還問我?你這大半天跑哪裏去了?天黑了你都不回家?受了傷還成天在外麵野。你幹脆住大街上算了……”
一拳接著一拳,盛朗也不還手,而是抬起手臂,摟住了林知夏,將他的腦袋摁進了懷裏。
“噓……別哭。我真的就是出來轉轉而已。我這正要回家呢,就碰到你了。別哭呀,你哭得我心疼……”
林知夏把臉埋在盛朗的胸膛上,又氣自己大驚小怪,又氣自己不爭氣,最近總動不動掉眼淚。
他抽著鼻子,忽然感覺有什麽東西在舔自己的臉。
一個毛茸茸、髒兮兮的腦袋從盛朗的外套裏鑽了出來,眨巴著一雙烏溜溜的圓眼睛,張嘴吐出一截小粉舌頭。
林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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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狼(現在還是奶狼)出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