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判卻又思量
應煊從懷裏取出一支降香黃檀木梳,遞給她。方媃認出這是自己從王府帶到宮裏的梳子,入冷宮時,這梳子沒能帶來,不想卻到了應煊手裏,看來他一定去過景瀾宮。
摩挲著那光滑的黃檀木梳,發現上麵刻著字,可燭光太暗,看不真切。她明明記得梳子上原來沒有字的。
應煊拿過木梳,端詳了她片刻,道:“發髻亂了,朕給你梳吧。”
他為方媃一縷縷放下頭發。青絲如瀑,披散下來,他溫柔得為她梳著。
“檀香梳斜雲鬢膩,青衫衣襯雪肌香。相見無言還有恨,幾回判卻又思量。”應煊一字一句吟著。
“眉真,你與我,應不是‘相見無言還有恨’,而朕對你,卻是‘幾回判卻又思量’。”
方媃感受著徐徐梳子掠過頭發,不輕不重,一寸一寸,過往的事,一件件湧到眼前。
“眉真,你天資聰穎,學詩雖晚卻有悟性,今日,最後為朕作一首詩吧。隻為朕作。”
方媃苦笑,自己半路出家,沒想到作的詩還能入應煊的眼。隻是此情此景,心中充滿矛盾、苦澀,就算作詩,隻怕也是苦情詩。
“繡闈梳墮印山眉,小釵橫戴一枝芳。往日含情花解語,今昔以淚洗紅妝。夜敘離傷欲斷魂,問君何事立殘陽。梳罷青絲枉斷腸,願許來世連理香。”
應煊凝視方媃,目光溫柔纏綿:“梳罷青絲枉斷腸,願許來世連理香。眉真,你是否真的願許朕來世?”
所謂來世,不過是人的一點寄托和念想。寄托於來世,不過是今生實在太多無奈,所以給自己的一點安慰罷了。看著眼前的應煊,方媃願意給他一些力所能及的安慰。
方媃點頭,微笑著道:“但我有條件。如果來世,你不是皇帝,不是王爺,隻是一個最尋常的男人,有錢也好,窮人也罷,如果我們還有緣再見……”
應煊目中也含了淚光,映著燭光閃閃爍爍,卻始終沒有掉落。
“一言為定。來生,平凡相伴,不論富貴或貧賤。”
…………
太和二年正月初一早上,方媃睜開雙眼,從床上坐起來。昨夜,同應煊一起守歲,他們第一次說了那麽多話,說起在王府的時光,一點一滴的小事,直天後來她困了,不知不覺睡著了。
不知道應煊是何時離開的,方媃能想起的,睡著前最後的記憶,仿佛是一個溫柔的懷抱,緊緊的,一直不鬆開。腦中忽然憶起臨睡去的那一刻,朦朧中應煊在她耳邊的一句話:“眉真,來生,讓我最先遇見你。”
方媃捂住臉,心中五味雜陳,許多感慨。應煊,赫兮,昨夜便是永絕麽?昨夜說了那麽多話,卻忘了向你道一聲“珍重”。
“小姐,皇上是快天亮才離開的。”晴兒昨夜一直在西廂,卻不敢閉眼,一直注意著。
“皇上命婢子將此梳送於您。”晴兒捧上了那把降香黃檀木梳。
方媃接過梳子:“皇上說什麽了?”
晴兒搖頭:“什麽也沒說。”
方媃細看這把木梳,確實是她以前常用的梳子,隻是上麵新刻了四個字,是應煊的字體。
“奈何癡人”。
癡人,癡人。奈何、奈何?應煊親手刻在梳上,留作最後的紀念。四個字,多少無奈,又多少情深。
方媃凝視這四字良久,默默不語,這世上,誰又不是癡人?
今生緣,來世再續。
任婕妤和靜嬪去冷宮並沒有乘坐肩輿,雖仍在正月裏,天氣卻晴朗無風,兩人都披著狐皮披風,暖暖和和得相攜走著,後麵跟著太監宮女們。
靜嬪回頭道:“你們離遠些。”宮人們立刻放慢腳步,與她們拉遠距離。
任婕妤道:“在王府時我便一直納悶,王爺對眉真一往情深,然而眉真卻像吃了秤砣一般,不見動心。這一回她表兄反了,卻向皇上討要眉真,我這才知道,原來眉真竟與淩雲有私情。”
靜嬪冷笑一聲道:“依我看,若論先後,竟是人家表兄妹先有了情意,皇上仗著權勢硬插了一杠子,拆散了人家。”
“這種話也是胡說的?”任婕妤立刻回頭看了看,見宮人們都離得很遠,才放心道:“婚姻大事原就不由子女作主,全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入宮選秀是她命中注定,遇見皇上,也是命定的。”
靜嬪道:“此事若放到旁人身上,哪敢不認命,偏偏這淩雲是個膽大包天的主兒,不但想和皇上爭江山,還要把眉真討回去。”
“此事極為機密,若不是皇後帶順良媛去冷宮鬧了一場,讓咱們知道些風聲,恐怕如今咱們還蒙在鼓裏,全不知情。你萬萬不可說漏出去。”任婕妤叮嚀。
“我省得。把自己心愛之人拱手相送,為了江山社稷,這等恥辱皇上也要吞下,咱們哪還敢多說半字,又不是不要命了。”靜嬪歎道。
“兩方相爭,眉真倒是得了利,原本關在冷宮不見天日,如今卻要海闊天空了,這也是老天保佑,終究還她一個公道。”任婕妤道。
“現下如此說隻怕為時尚早,”靜嬪道:“即便眉真跟了那淩雲,要知他已是叛賊,戰場上瞬息萬變,一有不慎滿盤皆輸,到時候他自己性命都難保,還怎麽保護眉真?”
任婕妤點頭:“你說的是,我也很擔心這個,咱大洪畢竟不是紙糊的江山,有皇上在,哪有那麽容易讓叛軍得勝?哎,眉真容貌殊麗,稱之絕色亦不為過,卻是紅顏多舛,命中多劫。”
靜嬪忽然道:“皇上此時放了眉真,是否也想過,有朝一日,可重奪回她?”
任婕妤搖頭:“幾不可能。且不說太後皇後會誓死反對,還有朝臣言官們若知道了,怕又要上表誎言,鬧得天下皆知了,到時皇家顏麵必會蕩然無存。”
“況且兩軍戰場,刀劍無眼,若叛軍真敗了,必被斬盡殺絕,到時眉真又如何幸免?”
靜嬪皺眉道:“如此一說,眉真出宮才真正危險。”
“出不出宮,其實已經由不得她,要不我怎麽說她是紅顏多舛呢?實在是身不由己,可憐可歎。”任婕妤眼望重重宮牆,道:“皇上心知肚明,卻不得不如此,他心裏,咱們這些女人原就不能與江山相比,就算最愛的女人,也是如此。”
靜嬪想了想,忽然笑了:“隻是,若她與淩雲兩心相許,與心愛之人在一起,將來便是天崩地裂,隻怕也無怨無悔。我猜,眉真是性情中人,必會如此想。”
任婕妤歎息一聲道:“是啊,咱們這等俗人,也隻能默默祝禱她。”
任婕妤和靜嬪來訪時,方媃和晴兒正在收拾行裝。她們是得到皇上許可,光明正大進來的。
幾月未見,三人相見自有一番感慨,靜嬪麵上雖還是冷冷淡淡的,話語卻多了起來,顯然是因為再見到方媃,她心裏很高興。
她們帶來好幾個大大小小的箱子。衣服、珠寶是從方媃宮裏收拾來的,這些東西本都已經被沒入庫中了,後因皇上恩典,又還了回來。任婕妤和靜嬪把值錢的都收攏了來,兩人又另加了許多東西和銀票。
方媃別的皆不在意,唯獨其中的那個盛著瓊花的木匣讓她目不轉晴,這木匣跟著所有東西都沒入宮庫,卻又幸運得回到她手上。
“雖立了春,春寒卻厲害,這些厚衣裳都是給你和晴兒新做的,穿著比舊的暖和又輕便。”靜嬪道。
任婕妤拉著方媃的手細看,道:“阿彌陀佛,沒生凍瘡,我還一直擔心你這裏太冷,送來的炭不夠。”
“多虧你們相助,才不至於受凍。大恩大德不敢言謝。”方媃笑著道。
任婕妤輕拍了她手背一下,笑道:“哪來的大恩大德?我們可不敢冒領這份人情。”
靜嬪白了任婕妤一眼,道:“即使沒有皇上囑咐,咱們也照樣會關照她,難不成還眼睜睜看她在冷宮凍死?為何把人情、功勞都給了皇上?”
任婕妤無奈看她,道:“你呀,這個性子永遠改不了。咱們自然會關照她,隻是往進送東西哪裏那麽容易?若沒皇上安排,多少天也送不進來一次,眉真早凍壞了。”
靜嬪恨恨低聲道:“中宮之主,好個母儀天下的皇後,進了冷宮還不夠,還要凍死她。”
“所以嘛!,你以為,若無皇上護著,眉真還能挺到如今?眉真受反叛連累,入了冷宮,這是國法家規所定,皇上也無法。”任婕妤道。
靜嬪不服:“這倒也罷了,然而皇上為何不警告皇後,讓她莫要虐待眉真。”
“你可真是直來直去的性子,這其中牽涉甚多,不是一句兩句說得清的。冷宮之事本就歸皇後管,況且眉真再無辜,也終究與反叛脫不開關係,那麽多朝臣、將士的眼睛看著呢,若是明著照顧她,言官也不會答應啊。不管皇後如何作為,總之皇上心裏有數,眉真總不會受大苦,更不會丟了性命。”
方媃道:“我心裏並無所怨,反而感激姐姐們如此不離不棄。如今要出去了,就更知足,隻願姐姐們此後一生平安喜樂,無憂無愁。”
“我們自然是無欲則剛,平平靜靜便好,可是皇後和順良媛今後怕難有好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