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待一夜,天剛蒙蒙亮時,方媃便洗漱完畢,靜靜坐著等。有兩個婆子出去端早飯,回來悄悄和麗兒說了幾句話,晴兒眼尖,叫麗兒進來問。
麗兒對著方媃小聲回道:“她們二人出去端飯,聽到有人議論,說外麵大街上禁了市,一個閑人也沒有,成隊的兵士持著刀槍來來往往,怪嚇人的。咱們王府被兵士圍得裏三層外三層,連隻蒼蠅也飛不出去。”
晴兒臉都白了,道:“是保護咱們的嗎?”
麗兒也害怕,隻是搖頭,表示不清楚。
剛要用早飯,便有傳話的丫頭來報信,這丫頭正是常王妃房裏的紅蓮。
靈犀院裏所有的人都提心吊膽的,臉上都有愁容,可紅蓮一進來,所有人看她,臉上卻是一種壓抑著的興奮。雖沒笑容,眼睛卻已經告訴大家,她很激動!
紅蓮進來行禮,傳了白氏和元氏的話,令她們按規矩穿戴好了,到府門外坐車進宮,貼身丫頭隻準跟一人,並且隻能等在宮門外。
方媃點頭,表示知道了,卻還是看著她,等她的下文。
果然,紅蓮再次向她行下禮來,眼中光芒閃閃,顯出無比自豪,口中道:“先帝臨終下旨,封六王爺為太子,繼承大統,旨意已經頒知全朝。方庶妃娘娘,您再見到嗣皇帝時,可是要以君臣之禮相見了,‘王爺’這個稱呼永不會再用了。”
此言一出,所有屋裏的,屋外的人全都忍不住歡叫起來,卻又立刻捂住嘴,不敢聲張。
有的婆子已經當院跪下,衝著皇宮方向磕起頭來:“咱們六王爺是天子了,天爺啊,老奴們前幾輩子燒了高香,才有幸曾經侍候過天子啊!”
方媃看見滿院激動的人,一顆心也算落地了。報來這樣大的喜信,自然是要重賞的,晴兒已經取了賞錢來給紅蓮,紅蓮笑著接了,道:“天不亮時,兩位側妃那裏已經就知道了,她們二位都是喜極而泣,不知怎麽好了,別人也是如此,唯獨方庶妃這般平靜。”
“我也高興,隻是大行皇帝剛剛走,不好表露太多,以免失禮。”方媃淡淡道。
紅蓮道:“難怪王妃,不,是嗣皇後常對我們說,方庶妃是恬淡的人。什麽都不爭,可什麽都會有,這才是好命之人。”
方媃搖頭:“這是嗣皇後抬舉我,我不敢當。”
紅蓮又道:“還有一件大事,庶妃娘娘還不知道吧?大行皇帝龍馭賓天,皇後娘娘悲痛萬分,竟也跟著去了。”
方媃驚了片刻,緩緩吐出一口氣,點頭表示她知道了。
皇後殉了,若說她是自願的,方媃很難相信。她還有兒子瑞王,怎麽可能撒手不管去追隨丈夫而死?其中隱秘,恐怕隻有絕少的人知道吧。方媃暗暗心驚,昨天那一夜,在宮裏不知是如何天翻地覆的。
不論如何,一切似乎都在應煊掌握之中,皇權更替,新舊統治者交接,本來就很少有不死人,不流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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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盡鉛華,發不加澤,摘掉所有手飾,方媃穿好一身白孝服,帶著晴兒走到王府側門外,才看到外麵早成了一片白色的世界,所有稍微帶著些鮮豔顏色的物件全用白布包住了,看來是管事帶著人忙了一夜。
大家的臉上雖都是悲痛之情,但目光裏卻是掩不住的激動。眾人相互行了禮,便各自上車,往皇宮前進。侍妾因為地位低,不必進宮,方媃心裏不由有點羨慕。
進宮,行至她們哭奠之處——昭陽宮,這裏已經站滿了皇家女眷了。因為永王府的女眷如今地位已經與其他女眷大不同,必須與之區分,所以她們便由常氏領頭,跪在最前邊。
路過所有皇室女眷,她們一行人向往前走著,她們是勝利者,她們理應享受所有人的注目。方媃看到了她的朋友,安郡王之妾李書翠。李書翠麵容憔悴,眼睛略有紅腫,看著她輕輕點點頭,目光複雜。
她們曾經是地位相等的朋友,如今,一夜之間,已經是天差地別。
瑞王妃也在其列,麵容端肅,雙目微凝,抬著頭冷冷看她們這些人。
看到她,方媃不禁歎息,瑞王妃昔日的風光隻怕再難有,難否保住身家性命,也要看應煊的意思了。
方媃想,瑞王之所以會輸,原因肯定很多,其中之一,隻怕是走錯了淩雲這步棋。他當初拉擾支持淩雲,隻怕就是為了今日奪位,試想,若是有邊關重臣支持他,就等於是掌握了一定的兵權,奪位便如虎添翼。
然而,他如意算盤打錯,淩雲豈是他能拉攏的?淩雲自有算計,當初不過是利用他罷了。
可是方媃有些不解的是,如果瑞王真是草包,淩雲何不就支持他上位?畢竟對付他,比對付應煊更容易吧?為什麽邊關這段時間始終平靜,仿佛正是要等白玉京鬥出個結果來似的。
“算了,不想也罷。”這裏麵的水太深,方媃覺得還是少想為妙。對於她來說,今後的日子不會好過,先管好自己的事再說吧。
幸虧是春末了,清晨有涼意,卻不至於冷,不然這樣跪在外麵哭,恐怕誰也受不了。
此時每個人的心情各不相同,但不論如何,必須聲淚俱下哭出來,所以所有女眷都開始捧著手帕哭,聲音倒是不小,眼淚卻是難說。
“也不知皇上現在在哪裏?”田氏惦記著道。按大洪曆代典製,先皇去世,嗣皇帝雖未行登極大典,朝臣便已經可稱之為“皇上”了,畢竟國不可一日無君。
任氏白了田氏一眼,對跪在旁邊的方媃悄聲道:“停靈二十七天,按規矩咱們要連著哭奠五天。”
方媃點頭,哭奠五天,估計她們這些人也要脫層皮了。
披麻戴孝,哭聲震天,白幡白燈,大行皇帝在天有靈,看著這些孝子賢婦們的哀痛之情,大概也可閉眼了。
如此每天從早哭到晚,哭到第三天時,便有人撐不住了,昏倒的、發燒的,一個接一個,再嚴重也不敢告假,扶到宮裏用些藥,緩一緩,還要接著去哭。
方媃別的都還好,就是膝蓋受不了,雖然有墊子,可跪的久了還是覺得膝蓋生疼,幾乎支撐不住。
每天開哭之後,她便忍不住總是去看太陽,隻盼著太陽一點點向西移,卻總覺那太陽好像是凝住不動了,半天也不動地方。
好容易哭完五天,那天最後朝著停放梓宮的方向三拜九叩,磕完了頭,方媃和任氏兩人隻能慢慢互相摻扶著站起身來。
“我看你臉白得像紙一般,就這麽五天,都瘦了一圈兒。”任氏關切得道。
“你也好不到哪裏去,下巴都尖了。”方媃回道。
“你和我不能比。我身體向來好,瘦一些反而高興,你本來就是柳枝般的苗條身段,再瘦可就不是柳枝了,是柳葉。”任氏揉著膝蓋,還有心情打趣。
方媃正要說話,忽然便有太監來傳旨,請常氏帶著王府眾女眷到承佑殿去,皇上召見。
比往日更多了幾分威嚴的常氏接了旨,帶著眾女眷離開時,其他所有女眷都是跪下來相送的,這就是權利的誘惑,昔日同處的姐妹,轉眼便成了跪在你腳下的臣民。所有的虛榮都可以在這一瞬間滿足。
方媃跟在後麵,看到瑞王妃發紅的雙眼中射出怨毒的光芒,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常氏的後背,死死盯著。
權利的鬥爭如此殘酷,不死不休的結局,讓方媃隻想掙脫這樣的世界,圖個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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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霖殿是先皇寢宮,而承佑殿就在它東邊不遠處,聽太監說,嗣皇帝已經選定這裏做為平日起居、處理政務之所。
承佑殿也是通常的工字形殿,黃琉璃瓦歇山式頂,明間、西次間接卷棚抱廈。
明間正中,有皇帝的寶座,上懸先皇禦筆“承天之佑”匾。明間東西側有東西暖閣,分隔為數室,作為皇帝批閱奏折、與大臣秘談的小室,另外還有供皇帝的讀書、休息的地方。
後殿是皇帝寢宮,東西稍間皆為寢室,皇帝可憑心意選擇居住。後殿兩側各有耳房五間,東五間為皇後隨居之處,西五間為貴妃等人居住。寢宮兩側各設有圍房十餘間,是供妃嬪等人隨侍時臨時居住的地方。
除了嗣皇後常氏,其餘女眷皆是第一次踏進承佑殿,一想到她們的男人已經是萬乘之尊,而這裏正是皇上起居之地,是全大洪的心髒,這些人心中激動之情自是難以言表。
女眷們最少有一個多月不曾近距離見到應煊了,如今雖然都是重孝素顏,卻心思雀躍,臉泛紅光,耳熱心跳起來。
連任氏也忍不住拉著方媃衣袖,悄聲道:“這些天都是遠遠望著皇上,尚未看清楚過,想必他穿上皇袍是極威嚴的。”
方媃忍笑,這任氏也難得“花癡”一回。
太監從東暖閣走出來宣:“皇上駕到!”
聲音未落,應煊已經走到明間裏。眾人不敢直視,都低下頭跪下,行君臣之禮。
方媃低頭,看著地上磨得鋥亮水滑的金磚。本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從此,他離她就更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