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高老闆3
高老闆蹲在屋子的角落裡好幾天,一動也不動——這對他來說一點也不難。
問他,他不說話;碰他,他沒反應。
小木匠去問老木匠,老木匠沒有回答,兀自搖了搖頭。
老木匠想了許久,終於坐在了自己的工作台前,開始做起工來。
從選料到出活,整整忙了三天。
第四天的早上,小木匠伸了個懶腰,他習慣性地望了望周圍,嚇了一大跳。
「你……你是誰?!」小木匠看著面前的人,大喝道。
面前的這個陌生人伸出手來,皮膚如樹皮一般。
小木匠驚呆了。
高老闆帶著一張木質的面具,栩栩如生,和活人的臉毫無二致。
小木匠伸手去摸,那種質地和感覺,都是實打實的木質面具。可是一塊木頭,究竟是怎樣被雕成一張如同活人般的臉?
老木匠的眼睛熬得有些泛紅,但他的精神似乎比以往都好。他敲了敲高老闆的面具,對小木匠笑道:
「怎麼樣?還看得出原來的樣子嗎?」
小木匠驚得合不攏嘴,許久才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道:
「不不不……看不出看不出!師傅!您是怎麼……」
小木匠的手胡亂比劃著。他不相信這是能夠雕刻出來的,這一定是什麼神奇的魔法。
老木匠笑了笑,道:「這是手藝。」
老木匠說著,打開門出去了。拂曉的光輝照著老木匠的身影,刺得小木匠睜不開眼睛。
「好像神一樣……」
小木匠這樣想。
這張神奇的面具並不太好看。它的顏色古銅,形容稍有枯槁。但它能貼合高老闆臉上每一個最微小的動作,簡直就像給了高老闆一張臉。
高老闆穿著寬大的衣服,戴著手套和鞋子遮住自己裸露的皮膚。他下了山,忐忑地走上了街頭。沒有人覺得他醜陋,沒有人覺得他可怕。人們對他以禮相待,小木匠給他買了冰糖葫蘆。
高老闆覺得,他成了一個真正的人。
越拿自己當人就越發像人。想法與行為,總是相互影響。
高老闆做人做得順當,小木匠卻開始若痴若狂。
那鬼斧神工、超出小木匠所能理解的技藝,深印在小木匠的腦海中無法釋懷,好像心魔一樣。
小木匠開始更加認真地學徒,他拚命地磨練自己的技藝,很快就成了遠近馳名的木匠。
然而,老木匠並不欣慰。他那雙洞明世事的眼睛,看的出小木匠的執念。
老木匠終於老得不能動彈。臨終前,他拉著小木匠的手道:
「我把那個面具的手藝教給你吧。」
小木匠搖了搖頭。
老木匠笑了笑,與世長辭。
那是高老闆又一次領略人類的複雜。
小木匠慢慢長大,搬出山林來到市井。他收了許多的學徒,開的分店遍及全國各地。
高老闆和他們一起生活,看著他變成老木匠,也看著他究其一生也沒能做出高老闆的那張面具。
曾經的小木匠,也到了自己的大限。他拉著高老闆的手,顫抖著撫摸高老闆的那張臉。
「為什麼當初不和老師傅學呢?」高老闆問。
已經做了許多年人的高老闆,說話流利,思維清晰,但他始終沒有悟出這個問題。
小木匠已經氣若遊絲。但他聽到這個問題,眼中忽然閃爍起光芒,似乎終於可以和別人說出這些憋了一輩子的話。
「是執著吧。那是手藝人給自己的謎題,除了自己,不希望有任何人去解開。」
小木匠說完,似乎泄盡了生命的最後一絲氣息,像他師傅當年一樣,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學徒們為小木匠辦理了隆重的喪事。在一片喧囂中,高老闆收拾起一些簡單的行裝,悄悄離開了小木匠留下的產業,回到了山林里。
他重新蓋起簡約的木屋,備下一切工具,開始日復一日地雕琢起面具來。
不什麼時候起,他也成了一個「手藝人」。這個纏繞了小木匠一生的謎題,已然因為他們之間的交集,滲透到了高老闆的生命里。
高老闆的生命漫長,耐心過人。他獨自在深林里雕刻了許多年,也沒有做出那張面具。
這張面具,讓高老闆第一次體會了「焦躁」這種東西。
終於,高老闆被這謎題逼得有些魔怔。他想到了一個方法,那就是把自己的面具摘下來,研究透徹之後仿製。
面具在高老闆臉上戴了幾十年,已然和高老闆的臉長在了一起。無法找到縫隙的他衝動起來,拿起鑿子,破壞了面具的邊緣,狠狠地撬了下來。
面具摔在地上,瞬間生機全無。
高老闆研究著面具,仔細觀察它的每一分、每一寸。他不眠不休地仿製著,直到庫存的木料用得罄盡。
高老闆始終沒有成功。
他拿著殘破的面具走出木屋,身為一個樹妖,陽光居然讓他覺得有些刺眼。
高老闆看著外面的世界,驀然發現一件令他無比驚恐的事情——
面具壞了,他做不出新的面具。
他從一個人,又變回了一個妖怪。
高老闆癱坐在台階上,對著面具發起呆來,就像他當初渴望外面世界時,雕刻木雕了以自慰的狀態一樣。許多年過去了,他兜了一圈,因萌生執念而出世,又因拗於執念而毀了自己。
命運是個輪迴,公正,並且一絲不苟。
高老闆就這樣呆坐了好幾天,不吃也不喝。他的皮膚慢慢龜裂,柔軟的血肉缺乏了養分的支撐,開始向木質逆轉。
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從山路上走了過來。他一副道士的模樣,背著葯簍,風塵僕僕。
「這位施主,貧道是北山道觀的修行之人,採藥路過此地……」
道士看著高老闆,有些疑惑,他走到高老闆面前揮了揮手,禮貌地問候:
「這位施主,你可還好?」
高老闆的神思開始極快地恢復。在清醒的一剎那,他瘋了一樣用衣服遮著自己的臉,大叫著把身體蜷縮在角落裡。
道士有些慌張,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裡,小心地安撫道:
「施主?施主?你還好嗎?」
「別看我!別看我!」高老闆撕心裂肺地嚎叫道。
道士撓撓頭,道:「施主,你面容憔悴,莫不是身患雜症?」
高老闆抖著身體,任由道士慌亂地安撫著他。
突然,高老闆停止了恐懼,他緩緩露出眼睛望著道士,驚疑道:
「我……面容……憔悴?」
道士點點頭,不明所以。
「不可怕么,我的臉?」高老闆又問。
道士非常迷茫,疑惑道:「可怕?施主何出此言呢?」
高老闆僵了許久,突然站了起來,衝進屋內,對著銅鏡照起了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