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高老闆2
古樹的裂口迸發出強烈的翠色光華。這裂口開始向外延伸,須臾擴散到整個樹身。隨著一陣驚天動地的巨響,這棵千年的老樹碎裂開來。它的碎屑迅速枯萎,像灰燼一般在林地中飛舞。
只剩下一人多高的殘樁立在那裡,像具屍體一樣。
「媽的!落了一場空!」中年人大罵著,向林外退去。手下的人跟著他,連滾帶爬地逃跑了。
山中的生靈們沒有追逐他們,它們圍在枯樁旁邊,齊齊發出悲鳴。
小木匠捂著肚子,用顫抖的手撫摸著殘樁,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驀地,枯萎的表皮又剝落了一些。小木匠驚訝地望著大塊大塊的樹皮剝落,直到整個殘樁坍塌,露出一個直立的人形。
那人形就是高老闆。
只不過,那是它初成人時的樣子。五官和四肢,都覆著一層粗糙的樹皮。就連眼白,也泛著青色的微光。
高老闆試著動了動四肢,感覺很僵硬。行走的動作當然也很不自然,但他還是勉勉強強地走了起來,儘管姿勢有些怪異。
小木匠看著他,滿是淚涕的臉上綻放出笑容,他緩緩爬了起來,對高老闆伸出手來。
高老闆望著他的手,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但他也學著小木匠的動作,緩緩伸出了樹枝一樣的手指,輕輕對上了小木匠的手指。
山中的生靈們發出歡呼,迅速地散去了。小木匠領著高老闆,一步一步地向森林外走著。高老闆的步伐始終沒有變得輕盈,但總算是熟稔了動作,腳下無比穩重踏實。
小木匠將高老闆帶回了他的家,那是山腰的一座木屋,是他和老木匠一起建造的。木屋的造型很古樸,在山林中並不惹眼。
老木匠看到高老闆,自然是嚇了一跳。不過,他很快就欣然接受了高老闆,慈祥地摸著他的身軀,將他留在家裡。
「師傅!給他起個名字吧!」小木匠開心道。
老木匠看了看高老闆的個頭,笑了一下,說:「就叫高松吧。」
之後,高老闆生活在木屋裡,學習人類的語言、生活,聽老木匠講過去的故事,聽小木匠講市井的見聞。
高老闆就在這座木屋裡,開始學習做人。老木匠對待高老闆,就像對待未涉世事的孩子一樣。
老木匠告訴他,做人就要有事做,那才是生活。他和小木匠一樣成為了老木匠的學徒,給老木匠打著下手,負責他們的生活起居。
小木匠偶爾進山回來,會帶回來充滿靈氣的泉水。高老闆飲下后,越發神清氣爽。
直到有一天,高老闆望著小木匠進山的身影,感到一絲落寞。
老木匠看到他的樣子,默默回屋去了。
第二天早上,老木匠起的很早。他叫醒了高老闆,帶著他一起走入了山林。
對於山林,老木匠比高老闆要熟悉得多。高老闆雖然生長了千年,但他從未離開過自己生長的地方半步。老木匠雖然只有幾十歲,但他能夠翻山越嶺,走過的路、看過的物、想過的事,都是高老闆無法企及的。
老木匠走累了,便坐了下來,拿出隨身的水壺喝了些水。
高老闆看著周圍的景色,雖然迷茫,但感到心情舒暢。
「開心吧?」老木匠看著他,笑道:「做人要會『想』,要有事做,也要學會休息,看看身邊的風景。」
幾隻鳥兒落在了高老闆的身上,他那樹皮般的皮膚讓鳥兒們認為他是一棵老樹。高老闆看著這些小鳥,眼神有些木訥,卻感到一絲脈動從胸口向周身散去。
他一向僵硬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老木匠看了,欣慰地笑了笑,但這笑容轉瞬即逝。他拿出一把斧頭遞給高老闆,沉聲道:
「伐一棵樹吧。」
高老闆的愉悅消失了,不解和恐懼又佔領了他的心房。他用生疏的語言,磕磕巴巴道:
「為……什麼?」
「做人,要學會愛,也要學會傷害。」老木匠說話的時候,那股矍鑠的精神似乎消失了:「要做人,首先要知道自己已經和它們有了區別。」
老木匠說著,指向山林的深處道:「想做人,又想著自己還是棵樹,最終你什麼也做不成。」
高老闆不能理解老木匠的意思,他猶豫了許久,終於接過了斧頭。
老木匠不催他,就坐在一旁看著。高老闆望著眼前的樹林,腦中渾噩。彷彿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高老闆緩緩地動了起來。他舉著斧子,走向一棵大樹,慢慢砍了下去。
「你懂樹,去找那些還沒有靈性的,但是足夠做木料的樹。」老木匠突然道:「對於必須要做的事,你可以選擇怎麼去做。怎麼能讓自己開始學著做人,又怎麼能讓自己是取用於天地,而不是殘害同類。」
老木匠背著手,轉過身望著遠處的山林,最後說了一句:
「萬事的度量,都在自己手裡。」
高老闆望著老木匠的背影許久,終於回過頭來。他在閉著眼,在樹林之間穿梭了一陣,終於劈下一斧,砍在一棵大樹上。
那一天,高老闆扛著一整棵巨木回到木屋,沒有絲毫吃力。老木匠在吃驚之餘,終於又笑了出來:
「到底是個妖怪呀。」
高老闆開始學著做木匠活,他的腦子依舊沒有人類這麼靈活。但他身為樹妖,有著與木料的天然親和,還有那份能在山中佇立千年、凡人所不能比擬的耐心。他的動作雖然僵直緩慢,但每一個動作的分寸都十分到家,很快就做得比小木匠都要優秀。
高老闆越發得像一個人了。儘管變化緩慢,但他的身體確實在慢慢褪去樹的特點。他懂得越來越多,他的苦惱也隨之而來。
對於經常會下山買賣的老木匠和小木匠,高老闆無比羨慕。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在兩人下山的時候,他會扶著門框,望著兩人的背影慢慢遠去,獨自出神半天。
又一個高老闆獨自在家的日子,他坐在木屋的階梯上,默默地雕刻著手裡的一個物件。那是一個扛著冰糖葫蘆的人。
小木匠告訴他,糖葫蘆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他給高老闆畫了賣糖葫蘆人的畫像,那種外界的信息,讓高老闆著迷。
腳步聲越過深林傳來,一個清脆的女孩聲音傳了過來:
「有人在嗎?我是路過這裡採藥人,求一碗水喝!」
一個背著葯簍的小姑娘出現在高老闆的面前。
她望著高老闆,立時嚇得面色慘白。
「妖……妖怪呀!有妖怪!」
小姑娘被高老闆的面孔嚇得轉身便跑,和剛剛回來的小木匠撞了個滿懷。
老木匠站在他們後面,看明白了一切。他笑著扶起小姑娘道:
「別怕,丫頭。他不是妖怪,他天生就這副樣子,是我們的家人。」
小姑娘驚魂未定地望著高老闆,輕聲嘟囔道:「長得好怕人……」
高老闆聽了,手裡的木雕掉在地上。他站起身,在三人的目光中落寞地走回了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