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3 章

  對於馱烏雷來說, 人生的轉機便在那一日。


  那次會麵之後,陸家似乎與西莫支海的關係更近了一層。為了確保雙方的合作不出紕漏,陸家主與老罕王約定,每年的今日雙方都要遣人在此碰頭, 交換查驗本年合作的賬目, 順便商定接下來的計劃。


  而作為抵押品, 馱烏雷和那少年也會被帶到通匯, 成為被查驗的一部分。


  他們就這樣理所當然的認識了, 幾年之後,他們還有了不同尋常的關係,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兩個同病相憐的少年結成了牢不可破的同盟。


  馱烏雷很喜歡這個叫做阿青的少年, 他雖然消瘦孱弱,但眼中卻總是灼燒著熊熊的火光, 格外漂亮。


  陸濤其實也有一樣的眼,但陸濤眼如死水,靜寂無波, 看久了讓人周身冰冷, 如墜寒潭。


  阿青對馱烏雷也十分體貼。他總能注意到馱烏雷的心情變化,有幾次馱烏雷覺得自己隱藏的很好, 但還是被阿青發現, 在他麵前似乎根本沒辦法保有秘密。


  但馱烏雷知道, 阿青和他其實並不一樣的。


  阿青不喜歡男人,之所以會和他在一起, 是因為他們兩人的命運需要馱烏雷去改變。


  “這是最後一劑了, 隻要給陸濤喝了, 他就會發病。”


  阿青翻身下床, 將一個麻布袋小心遞給馱烏雷。


  二十歲的阿青五官已經長開,但因為營養不良的緣故,身體一直偏瘦削。這些年陸家和西莫支海的合作順風順水,他這個質子的日子也比之前好過了不少,已經不至於餓肚子了。


  “阿馱,這是最後一次了!”


  阿青的眼眸炯炯,亮得驚人。


  “草巫說過,隻要三年必然發病,到時候無藥可醫治,也沒人能發現是被做了手腳。”


  “等陸濤倒了,我就可以回到南郡,我們的好日子就來了!”


  阿青的話,馱烏雷原本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草巫是遊蕩在草原各處的野巫師,沒有固定的部族供奉,許多都是靠著騙人才混口飯吃。


  阿青是中原人,不了解草原的風俗,別騙了也很正常。


  隻是陸濤是欺侮他的源頭,能讓對方吃些苦頭,馱烏雷就算是挨打挨揍都覺得值得。


  反正他是個質子,陸家再怎麽折磨也不可能讓他死掉,不過就是些皮肉痛,沒什麽的。


  事實證明,老天爺還是眷顧著他們的。


  阿青也不知從哪裏找來的野草巫,給的藥粉銀針竟然探查不出問題。


  事情便如阿青之前期待的那樣,陸濤病倒了,而且病況十分險惡,很快便形銷骨立,孱弱不堪。


  陸家主便隻有陸濤一個嫡子,餘下的孩子雖然康健,但卻都是庶出,登不得台麵上來。阿青也便是看中了這一點,才慫恿馱烏雷對陸濤下手,打得便是取而代之的主意。


  於是這一年的通匯之約,有人成功易位,得償所願,有人黯然跌入穀地,再難翻身。


  但之後的事情,也不像阿青想象中的那樣順利。


  十幾年的差距不可能輕易彌補,他能做的不過是盡全力模仿“陸濤”,不讓嫡支以外的人看出端倪。好在他從小活得艱難,對於權力和地位有著非同尋常的執著。這種執著成為阿青成長的源動力,他的大腦像是一台永不停歇的磨盤,時刻都在消化從外界獲得的訊息,漸漸也穩住了陣腳。


  兩年後,陸家的老家主意外病亡。之後便是草原內亂,東胡反抗西胡的入侵,老罕王在這場戰爭中受了重傷,熬了幾個月便見了天神。


  自此之後,西胡部族陷入了長久的動蕩之中,通匯之約自然也沒了下文。


  而在南郡岐江城,“陸濤”成為了陸家新的家主。


  隻是家主這位置並不好坐。


  陸濤年少德薄,心高氣傲,之前看在家主的麵子上眾人還會忍讓一二,現在他爹沒了,一個小毛孩子想挑大梁,不服氣的分支長輩比比皆是,都想出來指點江山。


  陸濤需要姻親,需要強有力的支援。


  於是,他盯上了崔家。


  陸崔兩家代代聯姻,但卻不一定都是嫡係本宗。崔氏是陸家的附庸,若是家主本身夠強悍,其實也未必一定要娶崔氏女做嫡妻。


  但陸濤需要。


  他選中了崔家這一代的嫡女崔映雪。


  崔映雪的父親是崔家主,親兄長是崔家下一代繼承人,娶了她就等於娶到了崔家的支持,可以堵住分宗叔伯的嘴巴。


  “我若是娶妻,定然不會讓雞子都下在一個籃子裏。”


  沒有旁人的時候,陸濤也會說些草原上學到的俚語。


  “多生幾個才不會雞飛蛋打,一個沒了,還有其他的可以頂上。”


  說到這裏,已經開始蓄須的青年轉過頭,盯著馱烏雷看了半響,忽地問道。


  “阿馱也到年紀了,應當說一門親事,等我將人娶進門,便命她給你張羅。”


  時隔多年,馱烏雷已經記不得自己當初是怎麽回答的了。


  他唯一的有印象的,便是當天晚上,阿青送了幾個少年倒他院中,用意簡直不要更明顯。


  心裏是有些失落的。


  馱烏雷還記得那些個在通匯的雨夜。


  通匯那時候是雨季,雨經常要下好幾天,天氣又濕又冷。


  他和阿青住的地方並不好,他們經常在夜晚擠在一起,用彼此的體溫取暖,也感受著一年才有一次的溫存。


  馱烏雷再也等不到那個與他共度雨夜的青年了,不過他的境遇也因此改變。


  陸濤接管陸家,陸家上下都知道郎君十分看重陸備,將家族的船隊交了一些與他經營。馱烏雷是個很有能力的人,他抓住了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在南江口沒日沒夜的操練,一點點鯨吞蠶食,終於在陸時己出生的那一年,徹底掌握了陸氏船隊的權力。


  隻是命運玩笑般地回到了起點,依舊是雙子,由雙子之爭的勝利者做出選擇。


  “你說我們讓那小子回陸家,他會不會願意?”


  陸濤的問題將馱烏雷從回憶中拉出,他怔楞了一下,搖了搖頭。


  “現在?不可能。”


  “也對。”


  陸濤竟然不生氣,他點了點頭,一臉讚同地道。


  “換成是我,現在這個局麵我也是不一定回來的。”


  “除非陸家真的拿到天下,這樣我作為皇家的繼承人,自然比在封家那邊做個大德聖人要來的自在。”


  說到這裏,陸時己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麽,一慣文雅淡定的臉上一陣扭曲。


  “可恨那姓崔的娼婦,臨死之前竟然害我……世家這些女人都是心如蛇蠍,不擇手段的牙娼!”


  他一時氣急,又罵出了很久沒用過的草原俚語。


  馱烏雷眉頭都沒皺一下。想不想生是一回事,能不能生是另外一回事。崔映雪為保兒子的地位而給阿青下藥,不然阿青也不用強求新傷的阿佐延綿子息,不用再謀劃一次易位的可能。


  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阿青。”


  馱烏雷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讓也罕達他們拿下青羊坪,需要出白龍山過欽北,沿路有邊軍把手,不是一條安全的路。”


  他伸手在水路圖上點了一個位置。


  “往東出了白龍山是南郡的朔信,不如讓大軍從朔信上船,直接開去南江口,沿海岸線往北走,或者去青牛江,未必不能成事。”


  聽他這樣說,陸濤的額角不自覺地抽動了幾下。在陸備看不到的地方,陸家主的臉色陰沉得嚇人。


  他之前說青羊坪,就是可疑避開南郡的朔信。馱烏雷是西胡人,他自然心心念念自己的部族,但他陸濤可是對也罕達沒有一絲一毫的好感,若不是為了爭奪天下,他必第一個帶兵踏平西莫支海。


  “就算能入海,又怎麽回西胡呢?”


  陸濤冷冷地問道。


  “靠海這一路,從仙勻城以北就不在我們的控製中了。之前讓耶薩哈把守白鷺口,那群廢物也沒能守住。現在整條烏知河都是封家的了,且不說你沿海北山會不會遇到岸防炮的襲擊,就算你能衝過白鷺口,再往北都是東胡的地盤,難不成你還能飛過克騰山去?”


  他這樣說,馱烏雷沉默了半響,良久才開口道。


  “那隻能冒險去衝通匯了。”


  他沉聲道。


  “通匯在南江上,航路和風向我都熟悉,便讓我帶船去通匯一戰,那黑甲軍就是本領再大,也不可能這麽快就在通匯造出岸防炮。”


  “何況通匯的地形崎嶇,也不適合做炮台,隻要占了通匯,咱們的南北線就能打通了。”


  陸濤沒吭聲。


  說來說去,馱烏雷還是為了也罕達和那些西胡人著想,甚至為了他們不惜在此刻行船,絲毫沒有考慮過南郡是不是也需要船隊保護!

  “你要去,便去罷!”


  陸濤冷冷地道。


  “我與定安城必有一戰,不過早晚問題,你早些去也能打探些根底,也不枉這一場耗時費力的折騰!”


  他這樣說,陸備便知道他應允了。


  他對自己的船隊很有信心,墨宗的岸防炮能打沉賀嶽家的大船,卻未必能對他馱烏雷造成什麽損害。


  他的船上有火油,有雷弩,有強弓投石機,對付這些固定不動的靶子最適合不過。


  他探查過,岸防炮的發射是有一定時間間隔的,不可能連發,這就給了他機會。


  隻要不能一發擊沉所有的船,總會有辦法一個個敲掉這些“楔子”,到時候黑甲軍就是沒有牙的老虎,隻能在岸灘上任由他蹂躪。


  除非像那日青牛江上,阿佐翻船的那種火炮……但,放眼天下也就那麽一門,封家現在連自己的船隊還沒有,不然也不會死抓著岸防炮不鬆手了。


  想到這裏,馱烏雷隱約有些焦躁的心情忽然又安定了不少。


  岸防炮?等著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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